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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華.繾綣星河

林奕華:在曼玉之前,我們有雪妮

專欄
2025.08.08
撰文:林奕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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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29_2如果雪妮當年息影便息影了,「甜妹妹」便是她的永恆印象。而「大哥哥喜歡的類型」也讓曼玉初登場時教多少人眼前一亮。選美舞台上戴上后冠一刻,是稚氣抑或俏氣贏了人心?反正兔仔牙都有功勞。

換了雪妮,則是那雙酒渦。

然而,「甜」會膩,「妹妹」會長大,雪妮和曼玉的幸運星,是她們共有一把難以定型的嗓音,與嬌嗲絕緣,就看被戲路怎樣使喚。

曼玉在《人在紐約》(一九八九)的雙重身份,《阮玲玉》(一九九一)的廣東人在上海,《甜蜜蜜》(一九九七)裏的大陸人在香港及其他地方,《花樣年華》(二○○○)裏的婚外情人,《錯的多美麗》(二○○四)裏的禁見媽媽,沒有一位不把日子作重擔背負,低沉的聲音刻上磨難的痕跡,是「聽覺上的既視感」,為了聲人合一,決定當演員的曼玉把兔仔牙箍了。

酒渦不能剝,也不可以脫,但它能以另一種面貌被看見。在《碧血金釵》(一九六四)中,雪妮半邊臉被透明黑紗蓋住,酒渦若隱若現,如有星的夜空。《如來神掌再顯神威》和《如來神掌劈魔平九派》(同為一九六八)中雪妮分飾一忠一奸的兩角,出彩的,是除非不笑,否則便教有人人頭落地的「天魔女」。

酒渦可以不跟心情同步,也可以與眼睛別瞄頭。《碧眼魔女》(一九六七)的原著叫《金手書生》,搬上銀幕時在戲名上換了男女主角的主次。雪妮不負眾望,就靠臉上兩道寒光,一時釋出殺機,一時久被冰封。

難以讓人想起《雪花神劍》(一九六四)中的梅絳雪也是她,口口聲聲要嫁給方兆南,又口口聲聲要他先吃下血池圖,再由她剖開他的肚把血池圖拿出來。道出這番大計時,雪妮雙眉絞在一起,但嘴角似笑非笑。這一幕是全片精華,看的是飾演方兆男的張英才怎樣表演內心戲:這娘兒到底在想啥?

異曲同工的對手戲,曼玉和黎明便在《甜蜜蜜》中演過。男的憨厚耿直,女的躊躇滿志,縱然沒有武林,但兩個人的所在,是「遍地黃金」的香港。沒有血池圖,卻有種地圖叫「錢途」。當吉凶未卜,更要好好把握的,是命途。男的愛上女的,女的自稱更愛錢,曼玉飾演的李喬是「綿羊披上狼皮」,身不由己,有苦自知。不謀而合的,又回到《雪花神劍》中雪妮飾演的梅絳雪身上:放生師父要的人,賠上自己的命,那是魔教弟子認的命。而李橋,報答恩人犧牲了眼前幸福,哪怕此後便真的不再相見。當然,結果是善待女主角的,梅絳雪和李喬最後都成就了雪妮和曼玉,數香港電影的浪漫女神,兩人皆在榜上。

雪妮當紅的六十年代尾,女明星的戲種不能不以身手開路。刀劍武俠片的浪潮即便未退,但早不能以舞台上的功夫在銀幕上過關。粵語片又跟國語片不同,吊鋼絲和替身是後者的常備,同期的粵語片按雪妮的憶述:「我們都是聽了武術指導的口令,一邊跟做一邊死記,沒有武替代勞」,「度招」不容易,看在雪妮眼中不僅佩服還欣賞,不僅欣賞還委身,與武術指導唐佳的「一段情」,就是緣起於「分工合作」。這與曼玉至今唯一的「前夫」阿薩耶斯是位導演也算殊途同歸。飄洋過海他來到她面前,邀她主演新片《女飛賊再現江湖》(一九九六);她遠渡重洋不止收穫一部法語作品,還因電影做媒,在二人結成夫妻後,有了另一部讓她當上康城影后的《錯的多美麗》(二○○四)。

曼玉不是沒拍過刀劍武俠片,只是數量不多,仙氣如張藝謀的《英雄》(二○○二),像舞蹈;拚搏如徐克監製的《新龍門客棧》(一九九二),像擺連環攝影甫士。雪妮曾表示不習慣看新派武俠片是嫌「鏡頭中少見演員」,「不像我們那年代,一個翻騰接一個觔斗,每個鏡中人物都有我們與龍虎武師的精神,煞是漂亮!」

若把上述兩部列為新派刀劍武俠片的代表,雪妮於一九六四年首拍的《雪花神劍》、《碧血金釵》,已見導演陳烈品不僅試圖讓演員在鏡頭前過招,更要讓觀眾感受身臨其境。拍於一九六七年的《碧眼魔女》,沒受過武舞訓練的雪妮,舉手投足絲毫不弱於前一年在《大醉俠》(一九六六)嶄露頭角的鄭佩佩。同年還有憑《龍門客棧》(一九六七)一鳴驚人的上官靈鳳。

但上天巧設的安排,讓有心人看見有緣人。雪妮除了不懼刀光劍影,也無畏槍林彈雨,一九六六年小說版《女黑俠木蘭花》影像化,女主角捨雪妮其誰?(有說一度因疑似發生解約風波,新人黃文慧接了通告回公司走馬上任,卻發現被記者團團圍住的才是真命天子)。原著於一九六四年出版,同名電影因何等了兩年才開拍?玄機可能是一九六五年。那年粵語片票房跑出的「黑」馬是女飛賊主題的《黑玫瑰》,一樣是姊妹花,一樣由單親「媽媽」(姨媽,奶媽)撫養成人,一樣機智過人,一樣警惡鋤奸,並且,一樣全身黑衣:不知道此「黑」與彼「黑」,是否源於有見「玫瑰」盛放,故播種「蘭花」?

曼玉和雪妮,如是又在另一片時空下「花開兩枝」。《黑玫瑰》的角色形象——黑色緊身夜行衣加套頭面具——明顯受法國電影《吸血鬼》(一九一五至一九一六)的設計影響,那一身黑色夜行衣後來又成為木蘭花的行頭。誰知道一九九六年曼玉應邀到巴黎拍攝《女飛賊再現江湖》,一樣的夜行衣卻是乳膠所製,性意涵遠超方便飛簷走壁。再過兩年,才復出熒幕的雪妮,第二次接下的角色,便是在《新難兄難弟》中演「黑玫瑰」。

伏筆千里,教我能不好奇到底:假如雪妮在《藍色酒店》中與曾江的關係,能在曼玉與哥哥在青葱歲月時翻拍,那是不是某種《阿飛正傳》中的蘇麗珍,和旭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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