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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華.繾綣星河

林奕華:電影到小說

專欄
2025.09.05
撰文:林奕華

2961backstage

 

 

雪妮配曾江,如果是仙鶴港聯出品,即便是古裝武俠,也可以是「我們的Bonnie And Clyde」。

配曾江的是寶珠,是「武俠梁祝」。《金鼎游龍》(一九六六)分上下集,俠女與江湖男神邂逅,這次被蒙在鼓裏的不是「呆頭鵝」,是猜不透男方心事的「女嬌娥」。

電影版的狄素雲(陳寶珠)與龍三公子(曾江)開場十五分鐘後相遇,二人互相打量,女扮男裝的羨慕他「風度翩翩,人又瀟灑」。她在他眼中,「說到帥,也不比我差」。這時候,更勝萬語千言的,是風華正茂的明星特寫。

而他們的角色,正少年。

龍:「男人之中,你是第一個承認我是風流的。我不是很相信,所以我問問你。」

狄:「龍兄,我說這番話是真的。你真的可以稱得上是風流游龍。」

龍:「狄兄弟,你真的算是我的知音。我們真有緣。」

狄:「龍兄,你這句話甚麼意思?」

龍:「既然你承認我是風流,你一定也是風流人物。既然大家志同道合,這還不算有緣?」

狄:「風流這兩個字我配不上,龍兄,風流游龍才是最風流。」

龍:「我說你是我的知音真的一點都沒錯。你所說的話,跟我那位紅顏知己說的,真的一模一樣。」

狄(神經拉緊):「你紅顏知己叫甚麼名字?」

龍:「她叫做杜飛綿,是一位詩妓。她還送了我一首詩。」

狄:「她送了首詩給你?可不可以唸給我聽?」

龍:「可以。擁妓時登岳陽樓,尋詩愛向洞庭頭。殺人彈劍少年游,對酒人誇今杜牧。挑燈自拂古吳鉤,龍三公子盡風流。」

狄:「好詩,果然好詩。日後如果有機會,小弟一定見識一下這位紅顏知己。」

龍:「狄兄弟,我們愈談愈投機,真有相見恨晚的感覺。我有個要求,不知你答不答應⋯…我想跟你結拜為兄弟。」

插樹為盟後,他送上罕世奇物「魏武寶珠」。她說不能收,他說若拒收就是「重寶輕情」,不如馬上絕交。盛情難卻,她收下寶珠,但又贈予他「羅宮鼎幅」,輪到他義正辭嚴:「我們現在已經是兄弟了,別說鼎幅,就算是九殘合一的金頂鼎我也不要。」

狄:「如果你不要,難道你不怕,我跟你會絕交?」

龍:「莫說是絕交,就算你殺了我,我也不要。」

狄(試情成功,喜上眉梢):「既然你不要,我便不勉強你。」

銀幕中人主攻短打,逐句見招拆招。諸葛青雲筆下偏是兒女情長,言無不盡,又欲言又止。

狄素雲連搖雙手,囁嚅說道:「我……我……我想不到三哥要送我這……這等罕世異寶。」

龍三公子見狀,也自含笑道:「賢弟,寶物有價,情份無價!你認為這粒『魏武三珠』,價值太高,我卻認為你這兩行垂頰淚珠之中,任何一粒的價值,也高出於『魏武寶珠』以上!你若再不接受,便是看不起你三哥,我便先和你割袍斷義,劃地絕交,然後捶碎『魏武寶珠』,撕碎『紫貘衫』,再用那根『百煉毒龍筋』,尋株參天古木,懸頸自盡而死!」

狄素雲聽得心中充滿着一種說不出來是悲是喜的微妙情緒,益發地將首低垂,淚如雨落!

龍三公子臉上,也是淚跡模糊,緩步近前,輕拍狄素雲香肩說道:「賢弟,你三哥的一雙眸子,尚稱識人!你身懷絕學,若論文采武功方面,定然和我差不許多。但論起應付鬼怪江湖方面,卻總比我這殺人彈劍,到處風流的龍三公子,來得遜色一些!有了這粒功能祛毒防腐的『魏武寶珠』在身,倘遇不測,或可仗以度厄消災,也好使你三哥在彼此分別之後,對你減去幾分惦念!」

此情此景之下,狄素雲那能再不收受?遵接過「魏武寶珠」,目光微抬,與龍三公子淚眼相對!

戲肉還在後頭。這又是文字與影像的不同法門所在。借「詩」借喻陌生人的相識,電影的手法跡近通過交友軟件,看的是「人設」。小說則像老派的「生死之交」,推心置腹,寓意深長。

狄素雲飄身近前,含淚笑道:「小弟也有一件禮物,奉贈三哥!我不是送你甚麼珍重寶物,只是想送你一闋倉卒立成,詞意雙拙的『浣溪紗』小詞!」

龍三公子劍眉雙揚,撫掌狂笑說道:「妙極!妙極!龍三生平僅僅結交了一男一女兩位知己,『神針玉指賽韋娘』杜飛綿送過我一闋『浣溪紗』小詞,如今賢弟又要送我一闋『浣溪紗』小詞,真是無獨有偶,先後映輝的了!」

狄素雲微笑說道:「三哥,你把杜飛綿送給你的那闋『浣溪紗』,再吟上一遍,給我聽聽!」

龍三公子看了狄素雲一眼,朗聲吟道:「擁妓時登白玉樓,尋詩愛向楚江頭。殺人彈劍少年游,對酒人誇今杜牧。挑燈自拂古吳鉤,龍三公於最風流!」

狄素雲等龍三公子吟畢,向他含笑說道:「三哥,杜飛綿的這闋『浣溪紗』,會使你聽得高興,但小弟的這闋『浣溪紗』,卻會使你聽得不高興呢『彈劍無妨作壯游,殺人須殺惡人頭。最風流處少風流!結義從茲情永好,贈珠贏得淚盈眸,相逢且在岳陽樓!』」

龍三公子靜靜聽完,向狄素雲點頭笑道:「賢弟,就憑你『結義從茲情永好』一語,龍三必當謹記『殺人須殺惡人頭』,及『最風流處少風流』之箴,我們就此別過,『相逢且在岳陽樓』了!」

話完,含笑揮手,身形一轉,青衫連飄,展眼間便自隱去蹤跡!

狄素雲悵然目送,直等龍三公子身形不見以後,方自略為把玩他贈送自己的那粒「魏武寶珠」,異常珍惜地,貼身藏好,仰視雲天,揚眉一笑,口中低聲吟道:「結義從茲情永好,為君且作三湘行!」

原著細水長流,風景都在心事裏。電影大起大落,肺腑只在指顧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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