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事人非】第五波疫情曾陷情緒低谷 急症室醫生:傷痛不該輕易被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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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事人非】第五波疫情曾陷情緒低谷 急症室醫生:傷痛不該輕易被遺忘

24.04.2023
譚志榮,葉承博,林樹正,部分相片由讀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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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籠罩我們的生活,整整三年有多。三年來,社會上眾人皆飽歷風霜,身心承受各種傷痛,包括一直站近凶猛疫症、有如鬼門關的急症室醫生韓礎優(Kevin)。

然而,上月隨着口罩令,防疫措施最後一道防線也解除時,我們仿佛是時候「重新出發」。那麼穿了孔的身心又該如何?

Kevin憶述如「災難般」的第五波疫情時,不時稍作停頓,思考一番才回答,但有一條問題,他則眼神堅定、不假思索地反應。

「為什麼願意接受訪問?」「不少人都想盡快放下疫情帶來的傷痛,不太想談過去,或怕說出來會有什麼後果。而我希望可以讓其他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些病人不只是一堆數字,而是真的有醫護人員很用心去幫助他們。」Kevin說。

回望創傷,把感受整理沉澱,填滿那個曾經穿了的孔,也許是面對未來挑戰的第一步。

醫科畢業 豪情壯志 即遇疫情

急症室,就是踏進醫院之後最當眼的一塊門牌。救護車聲,絡繹不絕一一救護車抵達急症室,警號靜止,緊隨其後的是急救牀的滾輪和急促的腳步聲。爭分奪秒,因為牽涉到病人的生命。

急症室醫生,每分每秒,都是緊急至極的黃金時間,但眼前的Kevin説話聲線平穩,教聽者安心,即使接受訪問前一兩天才剛應付完急症科考試,他還是安之若素,氣定神閒。

然而,這份沉穩,在一年前第五波疫情最嚴峻之際,卻無法存在。「上班前,有時可能很緊張,心跳很快,很抗拒上班,因為知道每天的環境都是這樣(惡劣),沒有改變。」Kevin說。

Kevin二O一九年畢業,他回想初出茅廬時,心情難免忐忑,因為聽前輩說,畢業後一年的實習期,日子異常辛苦,需要「捱」過去。Kevin笑言,儘管「預先警告」,興奮的心情還是多一點,畢竟苦讀多年,終於能學以致用。

實習半年後,新冠疫情從天而降,而且來勢洶洶,Kevin指起初不論醫護還是市民,都有點不知所措,但經歷了反反覆覆累計四波的起伏,經歷過「沙士」的香港人都變得很警覺。不過,一年前的一天,第五波乍現,看似已趨穩定的疫情,再起波瀾。

「那時候的確診數字慢慢開始上升,坦白說,當時大家未必當一回事,覺得差不多到頂了,大概明天數字就會回落。但是,接着就會發覺,越來越多病人來看病,醫院的病床都爆滿!急症室的區域越開越大,甚至去到,室外的區域也要放置一些病人。我們知道,這次的情況完全不同,這一次,跟之前的幾波相比,是完全不同的。」Kevin憶述。

訪問時,Kevin每當聽到問題後,不時稍作停頓,思考一番才回答。
訪問時,Kevin每當聽到問題後,不時稍作停頓,思考一番才回答。

病房「爆棚」 病人露宿  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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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二月初,確診個案由首次出現超過一百宗,十天内,已「幾何級」上升至每天超過二千宗確診,人心惶惶,不少長者與嬰兒感染,紛紛前往急症室求診。二月中,各區醫院病房不勝負荷,每所醫院外都有逾數十病人在室外區域等候治療或分配上病房。

那幾天,適逢冷鋒來襲,室外溫度急跌至只有十多度。寒風之下,長者蓆天幕地,瑟縮在流動病床,帶着孩子的父母披着保溫錫紙,在透風的帳幕裏憂心如焚地等待診治的畫面,一幕一幕,觸目驚心。這樣的「災情」維持了好幾天,直至醫管局騰空不同的室内空間(包括醫護休息的地方)接收病人,病人長期露天待診情況才中止。

那幾天的景象,對所有香港人來說都是一種震撼——包括Kevin。

Kevin憶起去年慘況時,連連搖頭。
Kevin憶起去年慘況時,連連搖頭。

Kevin身處的醫院,高峰時有四、五十位病人在戶外等候上病房,當中大部分為長者。Kevin指出,那時病人分佈的地方很廣,情況十分混亂,醫生需要拿着排版,逐一找病人。

最令Kevin感到揪心的,是每當病人家屬詢問病人何時能轉到病房時,他們都只能說「回答不到,真的要等待醫院有病床,我們才能安排」,Kevin邊說邊搖頭。更甚的是,因長者們已確診,家屬有時候不能陪伴在側,「要老人家孤零零,不知道等候多久,又沒有人餵餐餵水,我覺得很慘,尤其那時天氣那麼冷,還要老人家在室外區域捱冷。」

第五波疫情中,超過九成八安老院舍曾出現確診個案,源源不絕送進醫院的都是長者,Kevin特別記得混亂狀態下發生的一件事。

那時候有一位婆婆,從別的醫院轉院到Kevin所在的醫院。婆婆等待上病房期間,情況突然急轉直下,需要馬上進行搶救。Kevin致電通知婆婆家人,卻發現,家人連婆婆已轉醫院都不知道。婆婆搶救無效,家人趕到醫院時十分愕然,悲慟萬分,一時間,忍不住責駡起現場醫護人員。

Kevin對此念念不忘,「因為我剛剛下班,所以第二位醫生,等如代替我被死者家屬責罵」。Kevin事後得悉,那位「代捱罵」的高級醫生,一直被十來個死者家屬圍着指責,圍着當值醫護人員的,還有一個小至六歲的孩子。

因為資源和疫症的困局,醫護人員有時縱有決心,也無法扭轉局面。面對被病人家屬責駡,Kevin坦言,感到很無助,「但是那時自問已經盡了力,做了我們可以做的事,然而有多少人手能夠支援,並非我可以決定。」

急救十多次死六七人 屍袋不足 遺體留在急症室通道

豈料,病人露天候診的惡劣境況,還不是最差的情況。

自三月初快速測試的結果獲接納後,三月九日,確診人數創歷史新高,核酸與快速檢測的陽性個案,共計58,757宗。與此同時,每天逾百人離世。

「那時候,好像去到戰地醫院一樣,原來連床都可以不夠使用,病人可能直接躺在地上,或用一些擔架床,人手抬病人去照X光」Kevin感嘆。

Kevin指,從前的急症室,會進行很多緊急的搶救,惟大部分病人離開急症室時,情況都是穩定,可能在病房轉差才過世。而第五波疫情,是一天内,在急症室進行急救十多次,最後有六、七人死亡,這是他未曾接觸及處理的。Kevin憶述,那時候護士們說,連盛載屍體的屍袋都不夠用,要跑到殮房借用。

遺體數量眾多,Kevin說,那時候甚至沒有時間將過身的病人推到殮房,殮房亦一度爆滿,遺體需放置在急症室通道。「我們那時候的搶救室,床上躺着的就是活生生的病人,需要搶救,床下的,是搶救失敗的死者。」Kevin回憶當時慘況,歷歷在目。

在急症室工作,分秒都面對死亡,惟第五波疫情中所遇見的,是不尋常的生死關口。

「很不真實,好像置身鬼屋,但是,我們置身的是一間真實的鬼屋,非常恐怖,沒想過會在香港的急症室,遇到這種情形。最初十分震驚,上班幾天之後,發現情況一直如此,只能夠慢慢接受,再竭盡全力去拯救其他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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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災難」何時完結?

本港醫護人手不足,絕非新事。第五波疫情大爆發,醫療體系崩潰,大量病人滯留在急症室,醫護工作苦不堪言,伊利沙伯醫院成了「重災區」,更有不少醫護人員染疫。該院的急症室顧問醫生何曉輝曾在員工大會痛哭,說「同事這個月捱得好辛苦」,片段在網上廣泛流傳。

非屬同一所醫院的Kevin說,看見何曉輝醫生哭訴的短片時,其實不感到詫異,因為每所醫院均面對同樣情況。Kevin直言,那時候的工作環境如同一個「大災難」,同事間的士氣都較差,大家每天上班奔波都感到疲累,不知道疫情到底何時才完結。Kevin指出,即使醫院察覺問題,調派不同人手支援,但終究還是無法讓急症室的工作「復常」。

面對繁重的工作,Kevin一直提醒自己,他從醫的初心。
面對繁重的工作,Kevin一直提醒自己,從醫的初心。

每個人在其人生軌跡的各個範疇,可能都會有一至兩句座右銘或人生格言,支撐其繼續前行。Kevin記得曾有一名醫生接受訪問時指出,「雖然你看過這個病很多次,你覺得自己對病症已經很熟悉,但可能對那位病人而言,是第一次有這個情況,所以我們應該盡量去解釋清楚,幫助他們,還要有耐心。」

這句話一直深深刻在Kevin的腦海,雖則每天在急症室面對不少病人,但他努力一再提醒自己,要在理性醫治與設身處地照顧病人之間,取得平衡,保持初心。可是,面對去年第五波疫情,那種平衡失陷,他的身心脱臼。

那時上班,Kevin說沒有時間思考感受,「見到就做,見到就做」,但下班後,問題不斷在腦際浮現,不停地想「今天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做好一點」,翻來覆去,無法自已。

他坦言,真的沒有想過,香港一個這麼先進的地區,那時候的情況儼如戰地醫院一樣,同一時間,他認真地反問「究竟是什麼導致這個處境出現」。

遺憾的是,並非每件事會愈辯愈明,愈想愈通,Kevin的自我調節機制是「令自己麻木一點」,「我對生死真的overwhelming(難以承受)了」。

然而,一個人長期麻木真的是優點嗎?他希望自己變得麻木嗎?Kevin斬釘截鐵地說,不想,「但是沒辦法,如果想太多,便會很辛苦。這是我保護自己的方法」,所以那段時間,他用一個「捱」字來形容。

在這之前,他未曾預料畢業後所預期的「捱」,是如這般。

雖說變得麻木,Kevin仍堅持在崗位盡己所能。二十年前「沙士」在本港爆發,有八名醫護人員殉職,其中謝婉雯醫生是在進行急救過程中,不幸受感染而去世。曾想過自己可能成為是次新冠疫情中的不幸者嗎,會否感到害怕?Kevin坦言,「想過,亦真的擔心」,唯有做足保護措施,「選擇這個行業,更加要面對這個難關,而不是逃避」。

Anything cannot kill you will make you stronger

龍應台長篇小説《大武山下》中的主角,因身心脱臼,決定出發到大武山尋找答案。也許,差不多抵達情緒臨界點時,人們都會找尋出口。Kevin的出口,也是大自然。他喜歡踏着公路單車,細味空氣中花草樹木的氣息,以至混雜其中的濃濃的汽油味。他沒有故意提高單車的速度,「上班已經很刺激,所以放工踩單車是一個讓自己靜下來的時間」。

這天記者跟Kevin與其父親在青山公路奔馳,沿路二人默契十足,整段公路互相補位,讓對方都有休息的空間。

小時候的Kevin身體曾出現些敏感,多做運動後情況改善,漸漸便跟隨父親學習踏單車。就讀大學不久後,Kevin跟朋友打算以單車環台,那時Kevin跟父親操練,父親教導他公路單車的技巧,怎樣過馬路,怎樣應付下坡,維修該如何。Kevin父親說,那時在香港的馬路練習,看見兒子能夠應付,便支持他嘗試,回憶起往事時,亦連連點頭笑說,Kevin做得到的。

一直以來,Kevin的家人都很支持他,Kevin指,那時候疫情最嚴重的時候,都擔心會感染家人,但是未曾想過暫時搬往酒店。「我擔心如果搬出去,會搞不定,顧及不了自己,當時上班已經不開心,回到酒店多是自己一個的時候,究竟我的身體和心理狀態能不能捱過呢?所以最後我都沒有搬出去住,至少我回家後,都可以和家人分享我見到的事情,這樣說出來就會舒服一點。」

Kevin父親(右)笑説,一直支持Kevin(左)做任何事。
Kevin父親(右)笑説,一直支持Kevin(左)做任何事。

現在已從公務員職位退下來的Kevin父親說,第五波疫情時,家裏正準備搬屋,他留意到有些時候,兒子下班回來,會因為搬屋一些很小事宜而發脾氣,語氣亦有些重。在旁的Kevin聽罷說,那時候衝口而出後,其實已感到歉疚,不過及後才坦誠跟父母和妹妹道歉,那時的自己深受工作壓力所困。「我們都明白。」Kevin父親說。

「那時候也有想過怎樣去面對這件事,我問過一些比較高級的同事,我想知道『沙士』時期是不是也是這樣的?他跟我說,這次的環境更惡劣,只要你捱得過這次,之後再遇到這些傳染病,就沒那麼害怕了。這番話是可以開解到我的,就是anything that cannot kill you will make you stronger(殺不死我的,使我更強大)」Kevin說。

其實當醫生,也有不同專科,為何偏偏選擇急症科?Kevin聽到,嘴角緩緩上揚,「其實當初是因為看了TVB電視劇,林峯飾演的《天涯俠醫》。那套劇對我印象很深,小時候看覺得當醫護很有型,可以救急扶危,所以就埋下了種子想做醫生。」

如避風港般的家人,同儕間的支持,替Kevin打開了那看似無盡走廊的一道光,支撐他走過陰暗的兩個月,Kevin說及後工作環境隨疫情變好,他的情緒亦改善了。

13,120個生命消失 病人不只是一堆數字

Kevin形容,這段時間很漫長,他經常在想,什麼時候才完?
Kevin認為,經歷如災難般的第五波疫情後,急症室部門應進行debriefing(事後簡報),據他所知僅部分醫院曾進行。

不經不覺,疫情持續三年多了。這些年,一直戴着口罩,雖然是上班必需,但長期配戴,Kevin直言,那種焗促,感覺始終不同,「所以到了三月,連最後的口罩令也解除了,感覺是開心的,好像恢復正常的生活」。

疫情為各人帶來大小創傷,然而社會每天告訴我們要「重新出發,砥礪前行」,那個「傷口」,真的可以從此不聞不問?

「大家都想盡快放下這個疫情帶來的傷痛,所以大家可能都不太想拿出來說,或者怕拿出來說會有什麼後果……」Kevin說,他卻希望透過訪問,將還沒忘記的感受記錄下來,不想逝去的人走得不明不白。

「我希望可以讓其他人,尤其不是醫護人員的人,可以從我的角度,去看看實際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些病人,不只是一堆數字,而且真的有醫護人員很用心,希望可以幫到他們。個人層面上,我可以做到的,我都做了,但如何預防下一次的疫情,我覺得需要更多人的人力和物力去應付。

截至1月29日,本港累計120萬宗核酸陽性個案,另有166萬宗快測陽性,13,333人死亡。其中以第五波疫情最嚴重,死亡人數為13,120,佔整體九成八,死者當中八十歲以上佔七成。

二十年前,本港有1,755人感染沙士,299人死亡,當年政府、立法會、醫管局各自成立檢討委員會;二十年後,行政長官李家超在1月強調,不會就新冠疫情,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

採訪後記

來到《疫事人非》系列的最後一篇,之前說了一個不屈不撓的廚師老闆,一個披荊斬棘、陪伴兩位無家者走過艱難歲月的社工,最後便說一個疫情最前線的急症室醫生,如何熬過災難般的第五波疫情的故事。疫情蔓延三年,催殘各人身心,每個人都面對各自挑戰,然而生活還是要過,被提及無數次的「心態決定一切」依舊是金科玉律。

不過,疫症無情,人間有情。

誰不是千瘡百孔,但願正在閲讀的你得悉,你並不孤單,而我們都能從這幾個人物,得到一點力量與啟發,讓我們擁有力量,穿越低谷。跳躍翻騰離開那泥沼之時,探頭一看,可能會發現周遭有不少夥伴奮力一戰後也正在喘息,那時,記得要上前打聲招呼,讓彼此知道這條療癒路上,還有同伴。

譚志榮,葉承博,林樹正,部分相片由讀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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