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鶯鶯奪魄勾魂
1994年隨老父回港賣樓，順道返揚州探親，復又去廣州訪書，在一家並不顯眼的小書局看到了一套明刻套色西廂記圖冊，即時翻看，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鶯鶯繡像，全圖墨線白描，風格直追老蓮，圖四邊刻有畫框，框內之花紋無一重複；圖右是手執紈扇之鶯鶯，圖左有篆書「嘉禾盛懋寫」五字。全圖一清如水無顏色，只有左邊的兩方朱色印章和鶯鶯手中花青平塗的透明紈扇互相襯映，自有一種清新靈秀之氣；看了簡直愛不釋手。正是：花城巧遇月嬋娟，魂靈出竅飛半天。意欲立即購下，無奈身上沒有這麼大的一筆現欵，店主又不肯收信用卡，把我急得個團團轉。末了店主說：「噉啦。趁重未收工時間，我叫個伙記車你一齊去銀行提欵啦。」我隨伙記出門一看，原來所謂的車是電單車。我求書心切，一改素日蛇呱常態，毅然上馬。公路上塞滿了車，那伙記大哥有本事在車與車之間的空隙極為流麗自如地穿梭前進，把顫巍巍坐在綿羊屁股上面的我嚇得噤若寒蟬，魄散九霄。
書終於捧回家了，細看果然是朵雲軒重梓之真品。所謂真品，依然是「下真蹟一等」的木版水印複製而成的罷了；所據原本是明崇禎十三年閔刊西廂插圖二十一幅，原為聯邦德國科隆東方藝術博物館所藏，購自收藏家A. Breuer，乃存世僅見之孤本。1985年館長以其影印本贈上海朵雲軒，得以翻刻流傳。我手上這圖冊龍紋錦面鑲紅木邊，配錦盒，限量刻印三百本。這套圖冊於1988年4月開雕，於1990年10月印成，連勾描畫稿，費時幾近三年，動用了十三名資深師傅的功力，堪稱皇皇巨製，然而圖冊中並沒有他們的名字。我在這裏和讀者分享他們努力的成果，應該借這個機會向他們略表謝意，列出他們的大姓芳名：負責勾描的是呂清華；負責雕版的有：蔣敏、夏亞娣、鞠忠；負責水印的有：胡琴雲、李桂英、季其珍、唐凌妺、翟光林、吳國珍、王美琳、傅敏和林玉晴。都是非常樸素的庶民風範好名字。他們才是真正的英雄。
嘆雙文真假難分
這套明刻套色西廂記圖冊近年來不斷升值，但同時也出現了不少的贋品，照樣聲大大叫高價，一時之間還不容易分真假。為免有心人士上當，在此略述一二。朶雲軒正版錦面上的鵝黃灑金題簽是垂直的，冒牌貨貼上的是橫題簽。分真假全看細節，正所謂洋人說的 the devil is in the details。這些細節的分別不能在此全部細論，只略舉一二以說明之。真品的印章一律清𥇦明確，贋品的印章全部化染滲紅，用的是劣質印泥之故。正版目錄字體秀雅沉靜而排列整齊，贋品的目錄字體粗劣，不端不正。正版圖二「僧房假寓」裏面的小狗體形完整，神態分明，贋品裏面的小狗甩皮甩骨，面目模糊。正版圖十二「倩紅問病」裏面的張生衣服上的衣紋細緻，贋品裏面的就顯得粗疏。最後，正版裏面的鶯鶯繡像，頭髮、髮飾、眉眼、神態，都有異於贋品，要一一仔細
分辨，方能斷定真偽優劣。
情變幻戲夢人生
以唐元稹《鶯鶯傳》為本的《西廂記》雜劇版本繁多，不下百餘種，其中以王實甫的奪魁，被譽為第一神品，金聖嘆更說「不是何人做得出來，是他天地直會自己劈空結撰而出」。至於《西廂記》的配圖也有五十多種，其中以這套彩色的明刻閔寓五本最為精美珍貴，當無疑問。有人說這閔寓五本配圖配的是王實甫《西廂記》，事實並非如此。圖二「僧房假寓」畫的是張生向紅娘自報家門，王本中並無和尚出現。但圖中出現了兩個探頭探腦的和尚，這正是陸釆《南西廂記》的劇情。可見閔寓五本配圖內容乃綜合體制，不屬於任何單一版本。這套配圖的另一特色是有一半的配圖將劇本情節放在畫卷、古鼎、瓷缸、玉珮、燈籠上面；圖十九「詭媒求配」更把劇情化作木偶戲。因此這些配圖是對原著的一種演繹，表現了畫家自己的看法：愛情原是戲夢一般虛幻，不過是物器上面的裝飾，傀儡演出的戲劇而已。
中探花顛倒星辰
金聖嘆攪批評不會創作，卻也手癢把人家的作品去改動，例如把《水滸傳》腰斬，使之成為斷尾巴的蜻蜓。金聖嘆亦不喜《西廂記》的大小登科團圓結局（《牡丹亭》結局相同），這自然和他自己避世消極的人生哲學有關。閔寓五的配圖倒也和金聖嘆的演繹互相配合。圖二十「衣錦還鄉」畫的是張生探花及第（王西廂裏面是狀元），乘船回鄉。但是卻並不見得特別喜氣洋洋。圖片四周畫了象徵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及二十八星宿的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但微妙的是朱雀和玄武上下倒置，於是方向大亂，水上孤舟變得前路茫茫，無所適從。似是歡樂的畫面底下有悲觀的潛台詞。這畫冊面世之時，明朝將亡，因此畫家也流露了一片虛幻情懷，惘然心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