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後,如果在元朗只能選擇一個吃飯的地方,認識我夠久的朋友都知道我別無二選,一定會去東方飲夜茶。基本上每個剛搬到元朗的朋友,都試過三更半夜被我拉去東方吃宵夜。
鄰近元朗西巴士總站的東方飯店,簡稱東方,從名字可以推想它曾在六、七十年代顯赫一時,來到今日,就是一間專做大小巴司機及街坊生意的平價茶樓。但完全沒有貶義,基本上只要我想在元朗找個地方好好吃一頓飯,有九成時間都會想起東方。
東方對我來說有一點語帶相關,因為從台灣回流香港之後,我曾經在大埔一間同名的報館上班,每天凌晨一點送印後,報館有廠巴接送員工到旺角、粉嶺或元朗,落車地點剛好就在東方對面。以前我只吃過東方旁邊的許祥順車仔麵,不敢一個人入去東方,因為茶樓裏一般都是中年大叔和凶神惡煞的司機,這裏是他們的聚腳點。到自己都有點年紀,那就不怕了。東方幾乎廿四小時營業,宵夜直落早茶時段,午市緊接晚市,雖然有落場時間,但基本上等同廿四小時營業。
而且那時候剛入行不久,對做報館充滿熱情,吃完宵夜,就會到東方旁邊的那間報紙檔買一份剛剛疊好,比生滾粥還要新鮮熱辣的報紙。幾個鐘頭前還在電腦上改完又改的版面,就這樣已經印了出來,讓我感到非常神奇。這個會自己花錢買自己有份的報紙的習慣,大概持續了一整年。
元朗有幾間平價茶樓,每一間都有老顧客捧場,不過平心而論,東方質素最好,而且價錢實惠,廿幾年來每籠點心、盅頭飯和腸粉好像只加過一兩元。為免一時衝動點得太多,我每次都規定自己適可而止,只能叫三件單品,好吧,如果那天特別餓的話會破例多叫一件。東方的所有點心我都有吃過,由於不想吃膩,所以每一次我都會自組一個之前未想過的配搭,當然,有些單品是經常出現的,譬如沒寫在牆上菜單的魚翅餃。東方的魚翅餃雖然只是普通豬肉粉絲餡,但用料十足,熟客才懂,都會叫上一籠。
偶然會跟元朗街坊朋友來吃宵夜,卻發現一個挺有趣的現象,就是大家其實並不是真的那麼喜歡吃鳳爪,譬如你只能叫兩籠點心的話,一般情況都不會選鳳爪,但如果選到第三籠,或者有幾個朋友一起的時候,大家都很自然會多叫一籠鳳爪,好像覺得就算自己不是太喜歡吃,都總有人會吃。
但我是從來不吃鳳爪的。因為吃鳳爪一定會吐出大堆鳳爪骨,元朗茶客儀態一向欠奉,普遍都會一邊啜鳳爪一邊吐骨吐得桌上到處都是,例如我那個霸道的外公就是了,他甚至會把鳳爪骨吐在地上。就算比較有儀態一點,把鳳爪骨堆在碟邊也不是太美觀,而且違反了我覺得點心就是應該一整份都可以被吃進肚裏,吃得乾乾淨淨的基本原則。所以,鳳爪以及鴨腳扎之類在本質上一向都不被我視為點心。其來有自,因為我阿爺也是從不吃鳳爪的,他覺得鳳爪沒任何食材配搭和工序處理,根本是下欄扮上菜,茶樓裏最賤的食物。
不只街坊朋友,後來我也約過一起在報館上班的某位女同事到東方飲夜茶,她剛搬到元朗沒幾年,我們總是一起坐廠巴回家。不過她吃過第一次就肚痛了,翌日還請了病假,不知道是否習慣不了平價茶樓的衛生水平。後來我跟這位女同事也就這樣不了了之,沒有任何下文。除了報館裏的日常編輯工作,那時我開始以不同筆名,到處寫一些社論和影評文章,每逢稿事不順,或者心情煩躁的時候就會去東方打發時間。
第一次去東方,當然是待在元朗泳池做救生員的朋友帶路。他這個在瀝源邨出世的沙田友,簡直比我還要像個元居民。那時候,我還沒去台灣唸書,至於他呢,父母都已經不在了,家裏一個人都沒有,我們每個禮拜都有一兩天晚上到東方飲夜茶。有時打包幾籠點心,便再到他家裏喝喝酒,看看電影。直到天亮趕在我爸媽睡醒之前才回家。是我陪他,還是我不想回家,所以他來陪我,很難說得準,後來我終於說了自己還背着幾宗涉嫌串謀詐騙的官司,需要定期提堂,而且父母還跟銀行按了房子替我還債的事情。「還沒三十歲,已經用光了家裏三十年的儲蓄。」我說。他捲了根菸,先抽了一口,然後遞給我。他家裏沒甚麼擺設,電視機旁邊是他父親的黑白遺照和另外一張全家福。其實我比較幸福,我知道。在戲院上班的時候,趁着開場與散場之間的空檔,我閒着無聊寫了幾篇小說,還是不死心打算投稿參加文學獎。他很認真看完,也給了我一些意見。
他離開元朗之後,我一個人去飲夜茶的時間比較多,但不寂寞。畢竟在東方輪班的幾個樓面阿姨都記得我。東方白天生意一般,晚上則愈夜愈熱鬧,到凌晨總是坐滿茶客。老街坊喜歡看着電視機的新聞報道品評天下大事,剛好提起有年輕人自發到元朗幾間大藥房驅趕水貨客,又在大橋街市附近臭名昭著的妓女街示威抗議,惹來警方介入。可能有些老街坊都是她們的長年恩客,愈說愈激動,有幾個人開始口沫橫飛,咒罵那些不讀書的後生走入元朗搞亂檔。我在元朗長大,也在東方飲了那麼多年夜茶,當然見怪不怪。但老街坊不懂的是,他們不是不讀書,卻可能是一窩蜂讀了太多書,太多關於理想的書,所以他們也想要重建一個他們理想的元朗,但他們的理想之中,只有他們,卻不包括真正在元朗長大、生活的人。要重建一個未曾建立過的理想社區,其實跟幾年之後政府招攬承建商及科技公司在人工島上興建一個新元朗,本質上類同。
在東方飲一晚夜茶,就會知道理想和現實的落差。東方做了四十多年元朗街坊生意,深知元朗乃是一片窮山惡水之地,熟客蠱惑招數層出不窮,譬如他們喜歡分幾次落單,或者自行到蒸爐那邊挑選點心,樓面阿姨有時就忘記在原本的點心紙上補圈,老闆娘收錢的時候都心知肚明,不過無謂得罪熟客,多數隻眼開隻眼閉。新來的樓面阿姨在面前走過時,我揚揚手說:「要多一籠雞絲粉卷。」「要落豉油嗎?」「一點點就好。」然後我望向旁邊那桌,故意大聲說:「他剛剛拿的兩籠點心還未補圈。」
穿曼聯球衣的中年大叔聽到我當眾踢爆,狠狠嘖了一聲,別過臉盯着我,剛要發爛渣的一瞬間,神情突然變得客氣起來。「欸,自己一個人來飲茶呀?」我剛才就覺得他有點眼熟了,應該是我外公的疏堂親戚之類。想不起輩份和名字了,但當年外公在嘉城擺大壽,結果擺到用煙灰缸敲穿別人頭殼,沒記錯的話,這位曼聯大叔也在案發現場。
曼聯大叔轉身想要拿走我的點心紙,豪邁笑道:「難得見到你,我請客。」我反應比較快,一手將點心紙按在桌上:「不用,哪好意思,我自己來。」他自覺沒趣,加上曼聯今晚又輸波,便自行結帳走了。那時曼聯在超級聯賽的成績已經一落千丈,與我中學時代一支獨秀的豪門聲勢相距甚遠。
疫情期間,政府嚴格要求全民自肅,禁止晚市,東方亦收爐落閘,舊式鐵閘上掛着那張「暫停營業」的紙牌,一掛就是大半年。以為老地方就此成為歷史,沒想到疫後解封,東方仍然熱鬧如昔。相比之下,沉寂多時的曼聯再沒甚麼起色,這幾年還差一點需要降班。百業蕭條,許多大茶樓都留不住昔日的茶客,無以為繼,但每逢半夜,東方都坐滿了平白沒事又是一天的老頭子,那些剛下班的人,以及睡不着的情侶。只可惜東方沒有灌湯餃,否則它會是我心目中紅樓閣之後元朗最好的茶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