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個我還未知道台灣與香港有甚麼特殊政治關係的年紀,第一次知道台灣這個地方,其實是教育路上開了一間名叫「台灣麵」的餐廳。餐廳的名字就真的叫「台灣麵」,剛好是在香港回歸那一年開業。現在想起來好像特別有歷史價值,其實沒有。
那時候我還未去過台灣,我父母也沒去過台灣。但元朗突然多了一間聲稱專賣台灣麵的餐廳,還是吸引了他們的好奇。記得在最初開業的時候,「台灣麵」的菜單上只有兩項,不是台灣牛肉麵,就是台灣排骨麵。台灣的椒鹽排骨跟香港的排骨是完全兩種概念,台灣紅燒牛肉也其實是香港的牛腱,但無論哪一款都很難吃,麵也是我不特別喜歡的四川擔擔麵。當然,與揚州炒飯和瑞士雞翼同一道理,台灣牛肉麵不一定真的就是台灣的牛肉麵。那時候又怎會想到大學畢業之後,輾轉幾年我真的會去台灣唸書、生活了好一陣子。還交了一個在我家樓下便利店打工的女朋友。阿芝便一直很好奇,到底元朗的台灣牛肉麵是怎樣的牛肉麵。我們常在萊爾富旁邊的小麵店打發時間。吃得多了,我也逐漸忘記了元朗的那間「台灣麵」到底是怎樣的牛肉麵。
第一次去台灣,其實是大學暑假三年級的交流團。通常都是兩個學生分配一間房間,不過我就跟我的指導教授阿朱同房。許多年後我才赫然想到,那年他不介意跟一個廿歲出頭的學生同房,實在是個好老師。我還有點恃熟賣熟,問他要不要一起去泡過三溫暖。他想了半天才鄭重的拒絕我。交流團的行程相當無聊,不過只限白天,晚上通常都是自由活動時間,我漫無目的從西門町一直走到凱達格蘭大道,沒甚麼原因,純粹是去拍拍照,然後走到小南門,在便利店買了兩罐台灣啤酒,再到旁邊的麵店點了一碗牛肉麵和皮蛋豆腐。許多年後當我來到台灣生活,我也經常跟剛剛下班的阿芝在麵店吃牛肉麵和皮蛋豆腐。她吃不多,許多時候都是看着我吃。她問過我幾次,畢業之後是不是就會回去香港,我沒回答,後來她沒有再問。
從凱達格蘭大道回到西門町的酒店,阿朱已經熟睡,被我吵醒朦朦朧朧問了一句,泡完三溫暖了?沒有做壞事吧,那麼早就回來應該沒有吧。太陽花那年,當我騎着摩托車,載了一個香港來的朋友到凱達格蘭大道,我想起阿朱。在我畢業之後沒幾年,他敵不過學院裏的派系鬥爭,毅然辭官歸故里,離開了大學。從此下落不明。
一直去到某年七月,那天中午毒熱,元朗煙霧瀰漫,大馬路上人頭湧湧,輕鐵停駛,路軌都擠滿了人,吶喊聲中我見到一個有幾分像是阿朱的中年男子。已經許多年沒有聯絡的阿芝,那天也突然發了個臉書短訊給我。「你在元朗吧?要小心一點。」我想了片刻,回了一個大拇指。看她臉書,原來已經做了媽媽,有一個幾歲的女兒。大馬路上訊號不好,手機也快沒電了,所以我沒多看。
我對阿芝是一見鍾情的,沒多久,阿芝退了中和那邊的房子,搬到萊爾富樓上跟我一起同居,還騙爸爸說是跟補習班上的同學一起租房子,好像交往不久便學壞了,我的錯。
跟我完全不一樣,阿芝是個挺孝順的女兒,她母親在她小學的時候出了意外,從此跟爸爸相依為命,她爸爸也一直沒有再婚。阿芝在便利店很少例假,店長允許她把假期存起來,然後每隔幾個月回家一趟,到台南跟爸爸團聚。阿芝重考了兩年台大醫學院都不成功,但她脾氣硬,情願搬到台北一邊打工賺錢報補習班,再考一趟,我懂她心裏在想甚麼,因為有時候她一邊在家裏唸書就會一邊哭。在長途巴士的時候,她喜歡拿我的iPod聽我喜歡聽的廣東歌,然後分一半耳機給我。
我瞇起眼睛,見她轉着歌曲清單,對一個未命名子目錄裏的幾首歌特別有興趣。不曉得為甚麼,阿芝開始來來去去就是聽那幾首Demo歌,她在長途巴士會聽,在家裏也會聽,
連洗澡的時候都會自然哼着,我終於忍不住拜託她不要再聽了,讓我聽着難受。因為這幾首都是阿湘留下來的歌,也就是我填詞的。歌詞亂七八糟。這個從來不多話的巨蟹座女生,看着我的眼神突然間變得很複雜。「那你們後來還有聯絡嗎?」
我搖搖頭。阿芝只是哦了一聲。在我們交往的一個月後,她走遍了台北幾間誠品和茉莉書店,劈頭就問店員有沒有我的小說。我只是剛剛贏了一個文學獎,拿了些補助來出版一本短篇小說集的新進作家,在這些書山書海的大型書店自然是不會找到我的作品。
「嘿,但是我買到了。」半年後,有天早上阿芝捧着包裹從萊爾富回到家裏,興奮地翻開我的綿被,笑吟吟說:「我從香港訂回來了。」她居然透過臉書找到我的出版社負責人阿昌,千里迢迢買來一本已經下架的《紙烏鴉》。「你白癡啊,我回去香港的時候帶給你就好了。」我摸着自己的書,不禁失笑。讓人懷念的處女作。「屁啦,我知道你根本都不想回香港。」阿芝瞪了我一眼,稱心滿意的說:「而且我要自己買,讓你簽名,還要寫我名字。」「我簽名又不值錢。」「不值錢也要簽,你確定知道我名字怎麼寫嗎?我的姓筆劃很多。」
沒想到她居然有認真在讀,白天不讀書,反而去讀我寫的狗屁小說,連夜晚也拿到萊爾富摸魚的時候在讀,讓我難堪得有點吃不消。幾天後,我們一如既往在樓下吃着牛肉麵的時候,我語氣有點重:「可以別在家裏看我的書嗎?」「又不是寫得不好,你不是說自己是冠軍嘛。」「我就是現在覺得寫得很不好啊。」「但書是我的,憑甚麼不讓我看?」她居
然吐了一下舌頭,啐道:「是我的自由,我偏要看,我要看你寫了甚麼,要看完整本書為止。」「哎好煩。」我再吃不下去,便丟下筷子,也丟下她在麵店裏,自己一個騎車回去學校圖書館繼續寫論文,其實一直待到凌晨半隻字都沒寫過。
回到樓下的萊爾富,阿芝在空蕩蕩的店裏當值,也好像悶得發慌。她直直的盯着我,扁嘴不說話。我到旁邊隨便拿了一盒壽司便當,付錢的時候輕輕握着她的手。「欸,你這算是性騷擾便利店員吧。」「那是很多年前寫的書了。」我打斷了她的話,如實說道:「後來在香港發生了很多事情,我本來就想徹底離開,在這裏重新開始。」
「我知道啊,你從來都不跟我說你在香港發生的事情,所以我只能從你寫過的東西去猜你呀。」「抱歉。」「猜對了吧,你就是很喜歡那個叫阿湘的女生。」阿芝忽然咬着唇說。
「沒有。」我一怔,好像是個美麗的誤會。「但那時候你還未出道,就已經把自己的作品送給她了。」「那只是因為我還未出道而已。」「是啊。」阿芝想了一想,忽然問:「那她漂亮嗎?」「漂亮。」我笑着說。
「對吧?如果是個肥宅你才不會死心塌地為她寫歌詞。」阿芝拿起筷子,把一塊三文魚狠狠塞到我嘴裏。「那你會把我也寫進小說裏嗎?別以為我看不出,裏面有幾篇小說的女主角都叫『何湘琪』,就是阿湘了吧。」「沒想到台灣便利店的壽司便當,也挺好吃。」「別岔開話題。」
但是我和阿芝的同居生活沒有維持太久,沒多久我便開始一大清早騎車到中研院打工賺錢,我出門的時候,阿芝剛好夜班結束回家睡覺。我們聚少離多,阿芝第三年還是考不上台大醫學院,她終於決定回去台南升學,跟爸爸一起生活。落榜那天,她哭得非常淒涼,於是我們一起去了趟阿里山旅行散心。
我答應過阿芝,往後有空就會到台南跟她一起待着,如果是坐高鐵的話還不到兩個小時,甚至考慮過畢業之後搬到台南跟她一起生活。雖然我終究還是欺騙了她,但當初覺得令人遺憾的事情,或者要到許久之後才發現並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我媽知道我找到一份香港報館的工作,準備要回來了。她嘴裏不說,心裏應該是高興的,也可能是唯一覺得高興的人。剛在報館上班的日子相當疲倦,只有沿着吐露港歸家的深夜,我才有喘息的空間,想像着一個名叫「何美芝」的女孩發生的奇幻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