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人物】陳德廉:因為倒下 學會放下 癱與站之間的「跨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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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人物】陳德廉:因為倒下 學會放下 癱與站之間的「跨越」

07.01.2024
黃家邦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陳德廉膝蓋至今無法如常彎曲,自言「跛」了以後,耿耿於懷的是再也不能在孩子面前蹲下,與他們眼睛同一水平拍照。

雙腿無力……應該是之前摔了一跤的關係。他一心以為是這樣子。

怎料,送進醫院三天,兩腿突然完全癱瘓,腰以下失去所有知覺。

醫生拿着報告,對他說,好消息,不是腫瘤,你不會死,最多只會給你帶來一些「不便」。

「不便」,是婉轉語,真正的意思是,你一輩子再也沒法站立和走路……

陳德廉從來沒有想過,這會發生在他身上。他是攝影師,拍過各類傷殘人士,拍過不同界別的弱勢人士,拍過因為戰火而逃難的女孩。這次橫逆,更像他要拍攝的題材,而不是他自己要經歷的事。

一場怪病,突如其來。這是quid pro quo(等價交換)嗎?那麼,一個人面對這樣的處境,付出了甚麼?又換回了甚麼?

我才是又聾又啞的孩子

好多次訪問過陳德廉了。最初是因為陳德廉作為經濟學家張五常在港唯一博士生,本來在香港大學教經濟,教了廿一年,突然跳出象牙塔,搖身一變,成為專教預科班經濟科的「補習天王」。然後,再訪問他,談的主要都是攝影。再然後,本刊和他多次合作,我們用文字,他用相機鏡頭,記錄了不少弱勢社羣堅強而美麗的一面,包括跨性別人士、聾人、基層勞動者……

總是記得,他說過,小時候父親是兒童院的司機,有次搬屋,要暫住兒童院,爸爸對他說:「佢哋好多聽唔到嘢,你千祈唔好笑人呀!」他牢牢記着爸爸的話。第一天晚上,兒童乖乖按照大人指示就寢,可是大人一走,「裝睡」的兒童馬上起牀,大家打着手語,你一言,我一語,非常「熱鬧」。

他看着大家,愣住了。那些嬉笑怒罵,蜚短流長,鶯聲燕語,他一句都「聽」不明白。那天晚上,他對自己說:「原來我才是又聾又啞的那一個。」

悲廉直不容於邪枉

他讀經濟,博士論文是關於「原糖期貨合約」的,他走去學習種蔗,研究合約為甚麼要這樣寫,他一直相信,經濟學不是紙上談兵,是與現實緊密相連的。幾十年後,他談架空了現實的金融,尚有餘怒,「這種金融,就是合理化、合法化地將別人財富轉移到自己身上,是鬥獸場,當中沒有雙贏,我贏,你就一定輸,不像生產,完全沒有合作的概念」。

談到以哈戰爭,又是一陣怒火。

即使經歷了一年前一場猶如墮進地獄的「怪病」,面對世情,他仍然帶着古人那種「悲廉直不容於邪枉」的孤憤。訪問時,他卻說:「我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那刻,他坐在我們的影樓,身上沒有相機,拐杖放在一旁。

他說,最近碰到仍任教港大的同事,許多年的前塵往事,又在腦海出現。那時大學需要更多「快靚正」的論文,他期期以為不可,一方面,好的論文,沒辦法流水作業地量產,一方面,他的理想卻是作育英才。內心交煎,終於選擇離開,揮手自茲去,仍然盛載着難以言喻難以平息的憤怒。事隔多年,互道近況,對方對大學現況仍然有憾,陳德廉果斷地擺了擺手說:「算——了——吧——」這句話,不是跟對方說的,其實是跟自己說的。

「執返條命,執返對腳,算——了——吧——」陳德廉說。

萬中無一  長骨刺竟然癱瘓

一年前的十月三十一日,他完成了手術,第一次從牀上落地。

他腦裏「轟」了一下。雙腿完全沒有知覺,彷佛不再存在,只覺上半身恍如在半空飄浮。他馬上知道,要從零開始學習走路。陳德廉後來明白,這亦是他「重生的起點」。

一切,來得那樣突然。陳德廉最早覺得不妥,只是雙腿無力,很容易疲累,以為那是因為之前不小心摔倒,筋骨損傷之類。後來愈發嚴重,送到醫院,留院檢查,三天之後,躺在牀上,雙腿再也無法動彈,癱了,腰部以下再無感覺。幾乎沒有甚麼先兆,一個怪病,迅雷不及掩耳,把一個看來健健康康的人完全擊垮。疾病面前,人顯得那麼渺小。陪伴他走過許多大地和世情的雙腿,現在就像兩條毫不相干的木頭一樣,連在他再也感覺不到的地方。

幾經檢查,醫生發現他脊骨倒生骨刺(骨質增生),別人的骨刺是往外生長的,他的骨刺是往內生長,結果插進脊椎神經,愈插愈深,神經受損,最終無法走路。這種情況,萬中無一,堪稱罕見。陳德廉笑說:「大家不用害怕,統計學上來說,我已佔用了這個怪病的配額。」醫生決定盡快開刀,拿走他部分脊骨,再等神經癒合,但事先聲明,如果骨刺插得太深,「啜實咗」,就無法移除,換言之,這代表他一輩子再也無法站立和走路。

陳德廉作品
陳德廉作品

控制不了身體  只能控制腦袋

手術之前,他對自己說:「我不用擔心,也無法擔心,這不是我的問題,是醫生的問題,是他們在專業上要處理的問題。我既然甚麼也操控不了,我又何必擔心?」

身體控制不了,唯一可控制的,只剩下腦袋。

昏迷了半天,一覺醒來,醫生告之,手術成功,部分脊骨已被移除,但神經受損之後,康復之路極為漫長。

那天晚上,睜着眼睛,無法成眠。病房之內,左鄰右里,鬼哭神號。到他終於可以活動身體的第二天,他下定決心,即使雙腿全無知覺,不聽使喚,但自己務必竭盡所能,一步一步「行走」。他利用上肢和上身,扶着兩邊牀沿,一下一下,帶動着身體向前,與其說是練習走路,倒不如說是把身體「拋」出去。來來回回,沒完沒了地「拋着」自己。瘋狂的「行徑」,不免惹人側目。他那時沒想過,這是黃金鍛鍊期,這樣做正好有助神經盡快尋找新的接通路徑。那一刻,他只是相信,只要足夠辛苦,到了晚上,一個人疲累極了,就能夠安睡。他只是想——好好睡一個晚上。

積聚的快樂回憶是「救心藥」

有人說,人生是串數字,健康是1 ,其他是○,沒有了健康,其他所有東西都失去了意義。由1到○十分容易;從○到1卻十分困難。

最大的考驗,不是腿,而是心志。在情緒低落時,他腦裏浮現過許多美麗的畫面,那是他以前累積的快樂回憶,包括他過去數十年來拍過的照片。他說,正是以前積聚的生活和創作,讓他挺過了最艱難的許多許多時刻。

同是天涯患病人

現在回憶起一年前的慘況,他發現,許多「趣事」在他身邊出現。

旁邊八十三歲的病友,一跌,癱了,第一天送院,卻無法通知女兒,陳德廉雙手可以活動,身子動不了,只好把手盡量伸長,去拿對方手機幫忙打電話,忽然想起,這情景好像米高安哲羅「創造亞當」一幕,悲情中忍不住竊笑。病房的人,五癆七傷,陳德廉自顧不暇,但能幫多少是多少。外國人來了,他幫忙翻譯。對面九十歲伯伯也是癱的,吃食物時,「強迫症」發作,進食器皿一定要擺得「四四正正」,陳德廉盡力而為,擺了又擺,擺對了,看到對方挑剔的表情中,忽然綻放如孩子般的笑容,他就覺得,自己變得很有價值。

「以前我係自大,以為乜都可以靠自己,而家我要俾人救,要俾人劏(進行外科手術),你可以劏自己嗎?去廁所都要阿姨幫!既然人哋幫緊你,我唯一可以做的,就係幫返身邊嘅人,同埋幫人哋去幫自己。」

「我不知道,能不能康復,我只能思考自己能控制的事。」

陳德廉作品
陳德廉作品

不要被「將來」嚇破膽

「甚麼叫將來?甚麼叫明天?不要想。但是今天你仍然要過。我只會去想,今天要怎樣過。大家不要被將來嚇破膽。我們可以幻想,但那是因為你知道自己想要甚麼,而不是自己將來能做甚麼。」

沒有任何康復秘訣和心得,他只是遵從兩個原則:一是「不放棄」,一是「不要想」。手術之後,再轉九龍醫院,接受異常艱苦的物理治療。他永遠是最努力、最會跟身邊的人開玩笑的人。由於神經未復原,練習走路,雙腿完全失控,像一隻八爪魚,肆無忌憚地舞動着觸手,步姿怪誕,但他不以為忤,有時一邊治療,一邊想像自己在跳舞。物理治療師攙扶着他,他想像那是一幅美麗的共舞畫面。

由出事送到伊利沙伯醫院再到步出九龍醫院,一個多月,好像從地獄走了個圈回來。然而,人間前路,依然漫漫。他想試試看自己還能不能拍攝。那是他念茲在茲、盤旋腦海、揮之不去的問題。如果可以,最好;如果不可以,那麼,雖然會失落,但是人生應該還有其他出路。

出事後拍的照片竟然變得……

出院沒幾天,他拖着身軀,拄着拐杖,去拍西班牙專業舞者。他無法一邊手持攝影機一邊站立,只能挨着牆上借力拍照,像只能在牆上遊走的——蜘蛛俠。前後騰挪的活動能力失去了,他得用更敏銳的眼睛去抓住美麗閃現的一瞬。照片拍了下來,連他自己也覺得訝異。他拍下了他以前千辛萬苦也拍不到的東西,那就是舞者表情變化一瞬間的戲劇張力。那是無法「捕捉」的,你只能「預測」。「現在我不是看到光線,而是聞到光線。」陳德廉說。

他說,因為這場大病,他放下了一些自我,雜念減少,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帶攝影同好到法國一遊,拍了彩色照片,拍下許多黑暗與光互相映照的畫面。「我再沒有能力去跑和跳,移動速度只好慢下來。但我雙眼對光影則變得更凌厲。我今年拍下的自然光人像都是以往三十年來我掌握不到的。」他在社交媒體分享法國之旅的經歷。

一年前,他一點也沒有想過,自己還能夠依賴手杖來到法國自由行,推行李上落火車和巴士。

他現在仍要接受物理治療,而且每天堅持在家附近走路。以前不認識的鄰居,現在因為經常碰到,都認識了。他認識許多病友,有很多話想同病友分享,例如想跟意志消沉或者生命進入最後階段的病友說,不要放棄,把握生命,好好感受剩下那些「濃縮了」的日子,因為生命不在長度而在濃度。他坦言,雖然不會多想,但沒有人可以保證,自己的怪病,以後都不會復發。

陳德廉作品
陳德廉作品
陳德廉作品
陳德廉作品

等價交換:不付出無異於謊言

以前滿腔隱藏的怒憤,今天消散,心繫世界,自覺終於成為整個人間系統一個微小的部分。「我以前覺得要改變世界,好像一個英雄人物,覺得靠我自己,就能做到一切,今天,我知道我改變不了世界,我只是一個傳遞者,把信息從神經的這一端,送到去神經的另一端,我是全體的一個部分。」

訪問期間,陳德廉展示一張他以前很少拍攝的彩色照片。「看!這裏足夠暗,才可以看到那麼美麗的光。」

經濟學上有所謂「等價交換」,對一些遭遇橫逆而努力度過關口的人而言,「交換」的意涵更多是「你願意付出甚麼」。陳德廉說:「假如憑空大叫我想要甚麼甚麼,而沒有實際行動,那只是謊言。」

病禍驟至,他把自己處境看成是經濟學上的「情況」,把自怨自艾的程度降到最低,他說,從來沒有問過一句「為甚麼是我」。訪問的尾聲是,跟陳德廉吃晚飯,他忽然說到,有一個年輕人,因車禍而癱瘓,康復之路崎嶇難行,處境比他更為艱難,他默默看着,於心不忍。陳德廉說:「我唯一有問過的問題是:為甚麼不是我?」

陳德廉任教港大廿一年,教經濟學,後來教預科生,再後來教攝影,教了大半輩子課,結果一場大病,讓他上了意想不到的一課。

陳德廉作品
陳德廉作品

後記:23號

陳德廉送院時,身旁有一位癱了的伯伯,牀位22號,陳德廉牀號是23,他們互不叫姓名,以號碼相稱。「大家都叫我廿三號,係呀,好似監犯咁。」他笑說。

神奇的是:到他轉到九龍醫院接受物理治療,物理治療師正好穿著23號球衣;到他出院,一看月曆,又是23號;連記者約他出來杏花邨吃飯,枱號居然也是23號。他還為此拍下了那張收據作為緣份的見證。

Profile

陳德廉,經濟學博士,曾在香港大學教授經濟學,在多個不同媒體撰寫經濟學文章,因緣際會,他發現藝術世界或者攝影世界,是一個比經濟學世界更廣闊而且更有希望的世界。過去多年,他在不同地方進行過多次主題為「人文攝影」的公開講座。作品曾在香港、台北、內地和歐洲展出。陳德廉的攝影作品曾獲得 Black and White Magazine/2010 Photo Contest: Excellence Award、The Worldwide Photography Gala Award 2010: First Prize(Children Portfolio),他亦是本港唯一被法國巴黎提名布列松大獎(HCB Award,由 Fondation Henri-Cartier-Bresson 舉辦)候選人,現為饒宗頤文化館駐場藝術家、OM亞洲攝影師。

黃家邦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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