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肥皂》散文詩集的英譯本封面
自我牲誠可敬
在瘟疫蔓延的日子裏，雖說疫苗在望，暫時還得依靠這十字真言過活：出門戴口罩，在家勤洗手。這洗手一點都不神秘也不複雜；專家早已經證實了，只要是肥皂都可以叫這病毒立即瓦解，無法作惡。如今我一天閒閒地洗十來二十次手。在出門倒垃圾，收取郵件，和解拆包裹之後，都要將雙手用肥皂搓揉，再加熱水沖洗。如果因事不得已非出門不可，例如看醫生或買糧食，回家之後更加如臨大敵，洗澡洗頭換衣服。和肥皂密切相處久了，自然發生感情。眼見它豐滿肥圓，安靜自得地躺在那裏，為了對抗病毒而甘願一點點地將自己磨蝕得瘦小纖長，終於消失無形，不禁對它這樣牲自己成全他人的精神產生了敬意。從前興致好的時候喜歡在逛街之際訪尋偏僻街頭的小茶莊，會看到有各種手工肥皂寄賣，花巧的壓成水果形狀，樸素的用小麻繩紮穩。我比較留心甘油的肥皂。有一段時光常常用海棠伊芙連出品的荷荷巴甘油肥皂，後來得知快要中止，連忙一口氣買了十盒。在二十年之後的今天，還剩下了兩盒一直沒有用。肥皂之為物，也會隨着歲月的流逝而起變化。我於是翻出來檢看，卻見那肥皂的神形俱存，愉快地和我打了個照面：半透明的荷葉綠，堅實的扇貝立體，緊湊分明的摺痕，清新怡人的香氣，叫人想起了墨西哥的林地和山野。且再存放一陣再說。
肥皂沬子總關情
在張愛玲的筆下，肥皂變得異常性感。在〈紅玫瑰與白玫瑰〉裏面，振保初見嬌蕊，她正在洗頭，「堆着一頭的肥皂沫子，高高砌出雲石塑像似的雪白的波鬈。」王士洪替他們介紹的時候，嬌蕊「待要與客人握手，看看手上有肥皂，不便伸手過來，單只笑着點了個頭，把手指在浴衣上揩了一揩。濺了點肥皂沬子到振保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乾了，那一塊皮膚上便有一種緊縮的感覺，像有張嘴輕輕吸着它似的。」且慢說振保的皮膚神經未免過於敏感，這麼一點點肥皂沫子，竟然引起了這麼微妙的反應；不要忘記主管情慾的器官其實是大腦，一切皆存在於想像；由此可見，振保初見嬌蕊就已經立即色授魂與，不能自持。我忽然就想起來在年輕的時候看過的英國電影《 Poor Cow》（1967年。港譯《慾海紅蓮》）。六十年代英國流行過所謂kitchen sink realism，專門以英國中下階層的人物為寫實題材，往往是罪犯妓女，描述他們的艱辛生活和愛情。今天看來《慾海紅蓮》這電影流於膚淺，但是當年喜歡聽電影裏面歌曲，尤其是Donovan的〈Colours〉。片中男女主角的一段短暫愛情也替電影增添了一點浪漫色彩。片中有一段描寫女主角圍着白色浴巾替她的情人用肥皂擦背，一個不小心肥皂滑跌至浴缸，兩人在水中摸索肥皂，笑作一團。困境中的男女就依靠那麼一點點的歡愉，轉眼消溶，如同肥皂。
溫泉水滑洗凝脂
洗澡可以是燕好的序曲。在〈桂花蒸 阿小悲秋〉裏面，阿小在上海當娘姨，她的男人來找她，約好晚上來，張愛玲便暗筆交代，寫阿小「燒開了兩壺水，為百順（她的兒子）擦臉洗腳，她自己也洗腳，洗脖頸。」英國的暴君亨利八世和情婦幽會，預先安排情婦用玫瑰花瓣洗澡，這玫瑰花瓣也可以列入為另類肥皂。至於〈長恨歌〉裏面則寫得更為明白：「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如果好奇想知道深宮之內，洗澡所用何物，可以翻看一下《老佛爺進藥底簿》，裏面有沐浴二方，其中有桑枝、青皮、白菊花、淨蟬衣；御醫評議這些藥材皆具清熱解毒的作用。
魔幻石頭真簡靜
法國散文大家法朗西斯龎芝（Francis Ponge, 1899–1988）擅長寫詠物的散文詩，其中的《肥皂》被公認為他的代表作。龐芝用顯微鏡一般的專注細細描繪肥皂的本質形態和精神面貌，行文之間多用意象比喻。在這裏試譯幾段和大家分享：
人為了清潔身體而造成肥皂。這靜態的石頭像魚一般難以掌握。瞧它像青蛙一樣從我手中滑落盆內，冒出一陣藍煙，又同時在消耗自己。肥皂向我們展示了壯麗的生命力！在陽光下它乾枯，轉黑，變硬，起皺，爆裂。然而在水中肥皂變得柔韌自在，隨意滑行，變得靈活而又流暢。
我用手搓肥皂，它就變得光滑，柔順，冒泡如同珍珠。這魔幻的石頭！和空氣和清水混合在一起，形成一串串清香的葡萄，不斷在爆裂，重疊，蛙跳，嬉戲，彷彿在作健身運動，又像是在耍雜技。
我們和肥皂的關係簡直難分難解，沒完沒了。將它放在碟中，但見它安靜簡樸耐心地躺在那裏，隨時再度為我們服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