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董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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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啟章
Ghost on the Sh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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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心與趣味

18.02.2021
圖片由作者提供

​藝術家是不是應該關心社會,歷來都是一個爭議性的問題。就算答案是正面的,如何去關心依然是個疑問。而從怎樣的角度、怎樣的立場去關心,結果也可以是天淵之別。每個關心者很自然會認為自己的關心是出自良心,所以才是真正的關心,於是便出現「你有你的關心(良心),我有我的關心(良心)」這樣令人哭笑不得的局面。

​在今天,藝術家要表現得對社會一點都不關心,實在很不容易。一位作家宣示自己的冷漠,遭到評論家的責備,立即就有粉絲出來護航,辯解說:不是那麼一回事!大家誤解了!這其實是反諷!是另一種關心的方式!另一位作家則試圖以直接回應現實的作品,反駁別人對其不關心社會的批評。事實上,單單關心還不足夠。出於對公義的判別,關心不可能只是關注(concern),而必然是介入(commitment),並且往往會變成立場之爭。關心的不幸結果,是關上了自己的心,無法再開放地審視不同的觀點。關上了的心不能互相容忍,互相體諒。關心成為了排斥的方式,這無疑是非常悲哀但真實的處境。

現在來讀夏目漱石的《草枕》,玩味他提出的「非人情」,肯定是不合時宜的。他說的那種去除個人利害關係,與人情世態保持距離的創作態度,可以說是disinterested的,也即是unconcerned和uncommitted的態度。而就算不進行狹義的創作,按此態度也可以確立一種審美的生活,即所謂「無詩之詩」、「無畫之畫」。於是「凡我所見皆須一一視為繪畫」、「必須只當作能樂、戲劇,或者詩中的人物來觀察」,這樣便可以達到純美的境界。以上的觀點,在今天應該會受到猛烈的批判吧。

​不過,漱石其實並非沒有自覺。他老早就思考過相反的立場,所以他才立即作出了以下的辯護:「請別誤會有這種想法的我。若批評我身為社會公民不夠檢點,那更是不公平。行善難,施德亦難,守節操不易,為公義犧牲性命更不捨。明知如此仍刻意為之,對任何人都會很痛苦。要讓人甘願冒着那種痛苦,就必須在某處潛藏足以戰勝痛苦的快樂。無論是畫,是詩,或戲劇,都只不過是這辛酸中籠罩快感的別稱。能夠領悟這種趣味,吾人的所作所為才會壯烈,才會閑雅,才會想克服一切困苦只求滿足心中一點無上趣味。將肉體的痛苦置之度外,對物質上的不便不以為意,鞭策勇猛精進之念,為了人道精神,鼎鑊烹煮亦甘之如飴。如果要站在人情的狹小立足點對藝術下定義,那麼藝術就是潛藏在我們這些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內心,要求自己必須避邪就正、斥曲與直、扶弱除強的信念結晶,燦然反射昭昭白日。」

​可以想像,就算在一百年前,在漱石所身處的明治時期,關心社會或者介入社會的呼聲,已經成為了普遍的時代意識。聲稱要拋開人情世態,是會受到公開指責的。漱石十分自覺到這一點。他深知道縱使藝術創作可以採取非人情的態度,作為現代公民的藝術家還是生活在社會中的。在藝術中非人情,並不代表同時要在人生(社會)中非人情。但是,把藝術和人生劃分為兩個互不相干的領域,各有各的價值和態度,這樣的機械化切割,又不是漱石所認同的。於是,他把慣常的概念顛倒過來。不是藝術應該去描寫現實、回應現實,並以此為衡量藝術的標尺;反過來應該是因為藝術的存在,現實中才有美善的可能。在現實中追求公義,經歷的必然是痛苦,而令這痛苦變得可以承受的,是因為我們知道世上有藝術,有超然的美的存在。這種超然的價值,漱石持續地用一個非常低調的詞語去指稱它,也就是「趣味」。藝術賦予人生趣味。有了這趣味,無論現實中承受多少苦楚也可以忍受。他是從這個顛倒去反證人間的信念,而不是從人間本身去加以確立。

​根據這個顛倒,藝術家其實是更理想的公民。他的小說主人公說:「我是畫家。因為是畫家,以風雅的品味為專業,即便墮落人情世界,也比左鄰右舍不解風情的粗漢更高尚。[……]比起無詩、無畫、無藝術修養的人,更能做出美好的作為。在人情世界,美好的作為就是正,是義,是直。在行為上展現正、義、直的人,是天下公民的模範。」要注意的是,這裏的所謂「高尚」、「美好」,不是指一般的道德品格,而是指對「正、義、直」的「趣味上」的理解和修持。沒有這種趣味上的理解和修持,正、義、直便很容易會遭到扭曲或掏空,成為空洞的口號。藝術家的自由,就是隨時能從人情世態抽離,暫時停止作為社會的一分子,而這種非人情的自由,卻又是藝術家回復成為社會的一分子的時候,所能展現的正、義、直的根據。這看似非常曲折的解讀,但我相信這就是漱石的意思。

​漱石很明顯反對「為人生而藝術」,但他也並非主張「為藝術而藝術」;相反,他提出的是「為藝術而人生」。因為藝術,人生才有意義,才有價值。沒有藝術的人生追求,就算出於高尚的道德情操和社會公義,怎樣也只能遭遇到挫折。人世間不但不完美,更加是以醜惡和缺憾為常態。道德敗壞,公義得不到彰顯,是人類社會永恆的現象。人只能憑信念作永無止境的奮鬥。為什麼這注定徒勞的奮鬥還有價值?漱石說:因為藝術教我們知道人生的趣味。人生是interesting的,只要我們懂得從disinterested的角度去看它。與其關心,不如有趣。這就是漱石的藝術性的顛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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