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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啟章專欄:科幻與庸常

06.12.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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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科幻小說家劉慈欣不久前獲得克拉克想像力服務社會獎(Clarke Award for Imagination in Service to Society),是第一位獲得該獎的中國人。《三體》為中國科幻小說在世界上打響了名堂,也帶動了整個中國科幻小說的發展。在美國華盛頓的頒獎禮致辭中,劉慈欣首先對科幻小說大師亞瑟.克拉克(Arthur Clarke)表達了敬意,憶述《2001:太空漫遊》曾經如何對自己產生影響。當時文革剛結束,社會百廢待興,年輕人都陷於迷茫中。克拉克的小說開啟了劉慈欣的想像力,讓他「第一次對宇宙的宏大與神秘產生了敬畏感」,這種感受令他後來成為了一個科幻小說家。

不過,劉慈欣對克拉克之後的科幻小說發展卻頗有微言:「克拉克對太空的瑰麗想像已經漸漸遠去,人們的目光從星空收回。現在的科幻小說,更多地想像人類在網絡烏托邦或反烏托邦中的生活,更多地關注現實中所遇到的各種問題。科幻的想像力由克拉克的廣闊和深遠,變成賽博朋克的狹窄和內向。」他認為後者是平淡的,欠缺想像力的。

劉慈欣對cyberpunk的批評,很有意味地區分出兩種科幻小說。換個說法,一種是克拉克式的,也同時是劉慈欣式的「雄偉(sublime)科幻」,另一種是cyberpunk和dystopian的「庸常(mundane)科幻」。在劉慈欣對中國的未來充滿樂觀情緒的致辭中,「雄偉」的外太空想像很明顯比「庸常」的異托邦或惡托邦想像更符合國情。在與外太空生命體的星際鬥爭中,從此有了中國人的身影,甚至由中國人來扮演領導的角色。如果「雄偉科幻」背後包含着強國和正統的意味,「庸常科幻」則是頹廢和顛覆的象徵了。

我說cyberpunk「庸常」,有人可能會不同意。這類關於網絡虛擬空間、人工智能、仿生人、人機合體(cyborg)、科技化的生活方式和社會制度等的想像,不都是標新立異的東西嗎?可是,從劉慈欣的角度,這些逐漸實現的科技很快就會變得平淡無奇。從某方面來說,這是對的。只要看看中國如何成為一個高科技的極權國家,便可以說明這類地球本位(而非宇宙層級)科幻的「尋常」之處。而中國式的dystopia,因為太貼近現實,也不那麼好寫吧。

說到dystopia類型的科幻,早前在飛機上看了Blade Runner 2049。雖然覺得很好,但始終不及它的前身,一九八二年由列尼.史葛導演、夏理遜.福主演的Blade Runner(中譯《銀翼殺手》)。這部科幻電影經典是cyberpunk風格的先行者,後來”cyberspace”的創始人、科幻小說Neuromancer(《神經喚術士》)的作者William Gibson也直接受到它的影響。陰暗、死寂、冰冷的格調、破落的舊都市景觀、高科技與low tech事物的並置、人與非人的撲朔迷離、真實與幻象的模糊界線,都是cyberpunk的風格特徵。日本動畫《攻殼機動隊》以香港舊街區取景,同樣是這種風格的仿效。

Blade Runner故事並不複雜:男主角Deckard(夏理遜.福)專責清除從外星殖民地非法逃回地球的複製人(replicant)。他不是正規警察,而是「按件計酬」的捕獵者(bounty killer)。在進行一項高難度任務時,他卻愛上了女複製人Rachel。電影的主題在八十年代無疑是新穎的,但它之所以成為經典,主要還是它的影像美學處理。最經典的一場是在連場惡鬥之後,捕獵者Deckard不敵複製人Roy,在命懸一線之際,Roy卻把Deckard從墮樓邊緣救了上來,並且在死去之前(應是恰巧能源耗盡),念出了極富詩意的獨白,悲嘆人類無法理解複製人所經驗的痛苦和虛無。Roy的死法非常有型,是赤裸上身在滂沱大雨中屈膝低頭不動。此時還竟然放出了一隻白鴿,意象就有點太刻意了。

去年上映的Blade Runner 2049是前作的續集。事隔三十年,「銀翼殺手」的工作已由沒有感情的複製人來擔任,主角的名字是沒有個性的K。他在執行任務時,發現了前集的女複製人Rachel的遺骸,以及她原來和人類Deckard誕下嬰兒的證據。複製人具有生育下一代的可能,是個不能公開的秘密。在奉命消滅證人的過程中,被植入的童年記憶令K錯以為自己就是那個嬰孩。最後,成為一個(或半個)真人的希望幻滅,K帶年老的Deckard(同樣是夏理遜.福飾演)去見他的真正女兒,一個因為免疫系統問題終身生活在無菌室內的複製人記憶設計者。電影環繞着個人成長的真偽,探討自我和生命價值的問題,主題至為「庸常」。不過,看到複製人秘密組織的女首領說「我們在組織一支軍隊」、「將要發生一場革命」,我便有不好的預感。如果還有續集的話,風格說不定會變得「雄偉」了。

第一代Blade Runner電影是根據Philip Dick

的小說《複製人會夢見電子羊嗎?》(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1968)改編的。在原著中主角Deckard同樣是個為警方工作的職業殺手,但外型十分普通,自嘲「像個文員一樣」。捕獵複製人的過程頗為懸疑,因為複製人智商極高,會用各種手法隱瞞身份。但與電影相比,動作場面的描寫十分簡陋。那據說非常厲害的Roy,三兩下就給搞定了。小說最為「庸常」的地方,是Deckard念念不忘要買一隻真動物。當時大部分動物已經滅絕,尚存的動物被當作珍品高價出售,能養一隻真動物也成為了身份象徵。Deckard原本只有能力養一隻電子羊,令他相當自卑。他憑一次過「退休」了三個複製人的獎金,買了一隻真山羊,給妻子帶來驚喜。這位殺手其實只是個普通的住家男人。那隻山羊,後來給Rachel推下樓殺死了。最後,Deckard拾回來一隻假蛤蟆,而他妻子則打電話訂購了一批電子蒼蠅。如此科幻,可真是「不入流」。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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