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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啟章專欄:唐吉訶德與尿片

25.04.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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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談電子書會否取代紙本書好像已經有點過時。不是說兩者之間的競爭已經分出勝負或者偃旗息鼓,而是可以提出的觀點好像都已經有人提過了。無論是數碼化的狂熱鼓吹者,還是實體書的死忠支持者,都有各自的一番說辭。不過,最近聽台灣出版界的朋友說,電子書熱潮的確是冷卻下來了,實體書的出版依然是主戰場。就算書市是怎麼的疲弱不興,林林總總的實體書還是繼續盛裝推出。就以我自己的書為例,雖然厚度往往令人卻步,但每期結算之時,實體書還是佔絕大多數,電子版則寥寥無幾。

有研究顯示,基於人類生物學上的構造,紙本閱讀具有屏幕閱讀無法取代的優勢。簡單地說,就是人類的讀寫習慣,其實是不是抽象的語言認知,而是涉及一系列互相關連的感官配合,包括眼球的光度適應性、手部的動作(字詞運用從以手執筆寫字習得)、皮膚觸覺,甚至翻書的聲音和紙張的氣味。腦部會把印在紙張上的文字,當作空間中的實物去認知,再加上紙本書具體的紙頁和排版形式,在神經元之間形成多方位的「心智地圖」。所以我們會記得自己大概在某一頁的某個位置看到過一個句子,並且能快速翻閱查證;也可以從手指所感受的書頁厚度,直覺得知閱讀的進度。

相反,在屏幕閱讀模式中(電子書或網上文章),無論平版電腦如何模擬書頁的排版、字型和翻揭方式,文字都失去了特定而實在的空間感。屏幕閱讀經驗的整全性遠遜於紙本閱讀,每個閱讀瞬間的獨特性和區別性也較弱,較難產生印象深刻的心智歷程。這對於集中力、記憶,甚至理解都會造成一定的障礙。如果閱讀目的只是為了快速獲取資訊,或者搜尋特定內容,電子閱讀是很有用的工具。但對於要求深度思考的文本或長篇作品,紙本卻更適合人類的心智結構。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需要靜心閱讀和細加品味的文學作品,始終會以實體書的形式流傳。而時效性短的新聞報導和無需費神的休閒娛樂讀物,則肯定會給電子形式淘汰。報紙和雜誌的消失,已經進入最後倒數的階段。

當然,人類的心智和認知模式雖然有其生物學上的傾向,但可塑性也相當高。所以也很難說,在高度電子化年代出生和成長的「數位原住民」,可能會培養出完全不同的閱讀(或不閱讀)習慣。無論如何,身體感官和認知是密不可分的。閱讀作為一個行為,一種體驗,並不是抽象的、純知性的活動。我們必然在某個時間於某個空間在某個情境下閱讀,而這閱讀情境,將會和那本拿在手中的實體書帶給我們的全部感官記憶融合為一。

我們試試回想一些和閱讀特定的紙本書相連的記憶。我立即想起來的,是幾年前身體狀況不佳,有一次住院檢查,好像刻意跟自己作對似的,在病房裏讀尼采的《悲劇的誕生》。又再早幾年,反高鐵示威包圍立法會當天,我在皇后像廣場的一個角落坐下來,在震天的喧嚷聲中低頭讀《西遊記》。剛巧給一個朋友碰見,問我在看什麼。我把書的封面翻過來。他露出驚訝的神情,好像我在那裏表演行為藝術。如此這般,雖然不是讀每一本書的情境都清楚記得,但每一本讀過的書,都是自己生命歷程的一部分。我們不只是「讀」它,而是「活」它。

有人可能會反駁說,我們也可以同樣記起,自己某年在某機場候機室用平板電腦閱讀某部電子作品的經驗。是的,為什麼不呢?我躺在病牀上看電子版《悲劇的誕生》,和在示威現場看電子版《西遊記》,跟看紙本書有什麼分別?就閱讀內容來說,可能分別不是那麼大的。最大的分別,只有從過後的回憶中才能感受得到。我斷不可能在今天,因為拿起那部同樣的平板電腦(事實上應該早就報銷和更換了),或者開啟同樣的檔案,而勾起多年前在醫院或廣場的記憶,並且像吃到普魯斯特的小馬德蓮蛋糕一樣,神奇地重新經歷一次當時的體驗吧。相反地,一本令自己印象深刻的書,就算已經不在手頭,只要想起它的封面、它的厚度、它的紙質、它的字體,它裏面的內容便會連同閱讀它的時候的情境,再次在腦海中浮現,甚至充溢着全身的感官。如果那本書還在身邊,可以拿在手裏的話,那就幾乎等於觸摸到樹心的年輪,也即是歲月的痕迹了。

我從書架上拿下那本企鵝版《唐吉訶德》。厚重的書身、皺摺的書脊、發黃的紙頁、淡淡的霉味……十六年前,兒子剛出生不久,許多個寧靜的下午,我把嬰兒籃放在客廳的窗前,坐在旁邊的沙發上,看一會書,看一下那個熟睡的人兒。讀到好笑的地方,也不敢大聲笑出來。有時也會累到打盹。一千頁的書,一千個呵欠,一千個微笑。然後,人兒醒來了,哭鬧了。我連忙放下書,去給他餵奶,或者換尿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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