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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啟章專欄:李白吟詩軟件

04.04.2019
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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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前國產科幻電影《流浪地球》在內地大收四十五億,在香港上映卻門庭冷落,成為一時熱話。先不論電影本身的好壞,香港人似乎先天地對它不感興趣,就算電影的原著作者是鼎鼎大名的劉慈欣。但不要說中國科幻,據本地資深科幻作家譚劍所說,香港人對本土科幻小說的興趣也不見熱烈。所以事情也許並非中港文化差異這麼簡單。除了消費荷里活科幻大片之外,香港人普遍缺乏科幻想像和好奇。相反,在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後,大陸展開了中國科幻小說的黃金時代,其創造力和氣勢,隨時超過傳統的純文學。

中國科幻熱不單在國內蔓延,連西方也開始注意它的發展,肯定它的成績。劉慈欣二零一五年憑《三體》奪得國際性的雨果獎,是第一個獲此獎項的華語作家。他去年又得到克拉克想像力社會貢獻獎。科幻本來是西方先進社會的產物,現在中國人也躋身其中,寫出了「具有中國特色」的科幻小說,不能不說是「大國崛起」的一個相連現象。不過,其實在清末民初,受到西學東漸的刺激和啟發,接觸到當時法國凡爾納和英國威爾斯的科幻作品,中國早已掀起過一陣科幻小說熱潮。只是隨着五四新文學運動的興起,科幻寫作被正統文藝的波濤淹沒了。等了足足一個世紀,科幻文學才再次冒起,但國情跟當初已是完全不同。

美國科幻文學研究者宋明煒和Theodore Huters,去年合編了一本新世紀華語科幻小說選集,書名為Reincarnated Giant: An Anthology of Twenty-First-Century Chinese Science Fiction,當中包括中港台三地的科幻作品的英譯。我的長篇《時間繁史.啞瓷之光》的選段居然也忝列其中,實在汗顏。這本書極其量也只是含有某些科幻元素,更接近奇想小說或未來小說。不過這選集對科幻的定義較廣,台灣的駱以軍也像我一樣以魚目混珠的方式插入。除了我們兩個厚顏之徒,其他個個都是正宗的科幻作家,分別只是「軟硬」的程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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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集中以大陸科幻作家為主,明星級的人馬有「大劉」劉慈欣,錄有他的兩個短篇代表作〈鄉村教師〉和〈詩雲〉。另一名家韓松也有兩篇入選,包括〈再生磚〉和〈乘客與創造者〉。書名則來自「大王」王晉康的同名作品〈轉生的巨人〉。新銳作家則有陳楸帆、飛氘和台灣的伊格言。我對當代中國科幻認識不深,只是零星讀過一些作品。如果只是就這本選集來說,我比較喜歡韓松的作品。與動輒就發生星際層級戰爭的劉慈欣相比,韓松的想像規模顯然較小,人間的意味較濃,但卻有一種迷幻的詭異和荒誕感。〈再生磚〉寫科學家發明了一種用地震災區挖掘出來的物料製作特殊磚塊的技術,但這些磚塊都含有受災死者的身體部分,於是便出現了建築物牆壁傳出人語或悲鳴的現象。科學根據雖然較弱,但社會諷刺性卻相當明顯。韓松的小說不那麼着重嚴密的科學構想和解釋,留有許多空白和餘音。內地有所謂3+1的說法,即在主流大咖「何慈康」(何夕、劉慈欣和王晉康)之外,還有風格獨樹一幟的韓松。

當然,是否他的粉絲也好,劉慈欣是個不能無視的存在。至於同輩以至於後輩中能不能有人超越劉慈欣呢?這很可能是個膚淺的問題。在文學上,有所謂「超越」這回事嗎?也即是說,有一個可計量的絕對標準嗎?關於這個問題,劉慈欣收入集中的〈詩雲〉是個有趣的探討。在這篇小說中,他觸及了科技和藝術兩個範疇互相對立的本質。這也許亦是所有科幻作家心底必然在面對的問題吧?究竟科幻小說能具有藝術性嗎?能成為真正的文學嗎?科技有一天能染指創作,甚至在寫作上超越人類嗎?那麼,夾在科學和文學之間,科幻作家應該站在哪一邊?自身的存在又算是什麼?

在〈詩雲〉中,一個極高層階、被視為「神」的外星生命體,受到已淪為吞食族(恐龍族)的畜養食物的人類的挑戰,試圖創作出能超越李白的古體格律詩,以證明人類的所謂文明不外如是。他首先變成了李白的形體,遊歷了跟已毀滅的地球相似的吞食族星球的山水風光,甚至模仿李白對月把酒,體驗人類詩人的意識狀態。然後,他很劉慈欣式的把整個太陽系毀滅,利用當中的能量和元素,製造出一個直徑一百億公里的星雲狀儲存器,當中包含10的40次冪塊半個手掌大的晶片。在這個超大容量儲存器當中,載錄着「外星李白」以終極吟詩軟件所創作的所有可能存在的格律詩,而當中肯定包含超越李白的作品。問題是「外星李白」沒能研發出具有古典詩鑑賞力的詩歌識別軟件,所以縱使他已創作出無量數的顛峰之作,卻無法把它們從巨大的詩雲中檢索出來。最後這位高階生命體認輸了。

坦白說,我覺得結局有點兒戲。一直如神般的萬能存在,竟然這麼容易就敗下陣來。這樣的安排只是為了說明,就算科技能運算出超越人類至高無上的藝術成就(中國古典詩)的作品,因為缺乏鑑賞力,那始終是沒有生命的東西。可是,這麼一來,藝術或文學的問題重心,便由創作轉移到閱讀、評論和鑑賞了。也許劉慈欣是無心插柳的,但他指出了很多人忽略的一點。文學的存在意義,不單在於創作者,還在於讀者。無論創作者是人還是機器,最終還是須要由讀者去閱讀、領略和鑑別,意義才能成立。換句話說,一部無論多麼宏偉和高超的作品,如果沒有人看得懂的話,那就只是宇宙中的一朵瑰麗的詩雲,大而無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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