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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啟章專欄:文學的幻與真

07.11.2019
圖片由作者提供

夏目漱石的《文學論》提出了文學創作的種種問題,很多都值得一再思考。關於「文學是什麼」的根本問題,漱石試圖以科學與之比較。科學和文學的目的都是求真,但「科學之真」和「文學之真」卻完全不同。「科學之真」尋求的是絕對的、客觀的知識,而「文學之真」追求的不是知識,而是情緒,或說「成為意識的焦點的情緒」,亦即(F+f)。但何謂情緒的真實?情緒就是情緒,哪有真的情緒和假的情緒之分?(虛情假意的情緒,本身也是一種情緒。)那麼,情緒的真就在於如何呈現的問題。漱石這樣說:

「文學的最大目的究竟在哪裏姑且不論,但為了實現最大目的,而必須有第二目的,這就要歸結到『幻惑』二字了。浪漫派之取材於天外,下筆妖豔,如寫鏡中之怪異,因其怪異而使我們目瞪口呆;寫實派則取材於卑俗,行文平坦,讓我們在鏡子裏看到熟悉的日常生活,並因此使我們目不轉睛。目瞪口呆與目不轉睛,效果雖不一,但其效果無疑都存在於『幻惑』中。」

文學之真,在於作家有沒有能力利用「幻惑」的手段,讓讀者對情緒的呈現信以為真。有趣的是,漱石指出,這和內容是否真實是沒有關係的。就算是奇詭怪異的題材,只要有足夠的筆力,便能令讀者投入於幻惑之中,「目瞪口呆」。相反,就算是最平實、最日常的題材,作者也需要幻惑的功夫,要不依然會無法取信於讀者,或不能使其「目不轉睛」。

所謂「幻惑」說穿了就是能否令讀者相信所讀之事。對此,英國詩人及文論家柯勒律治有一個巧妙的說法:「暫緩不相信」(suspension of disbelief)。如果採取科學和理性的態度,我們都知道所有文學作品中的事情都是虛構的。沒有人會天真地(或愚蠢地)堅信《西遊記》真有其事,或者賈寶玉、林黛玉真有其人(就算我們相信在現實中有其原型)。可是,在我們讓意識的焦點置於作品的虛構世界的時候,我們選擇不去質疑它的真實性,也即是「暫緩不相信」。因為把「不相信」置入引號,我們任由自身被作品的幻惑所擺佈。所以,一個只能接受「科學之真」的人,絕對與文學無緣;而一個只能欣賞「文學之真」的人,也一定不會被科學說服,而容易沉溺於各種迷信。

漱石是在談論「間隔法」的時候,提出「幻惑」的觀點的。製造幻惑的能力,並不單純建基於文筆或描繪力,而在於「間隔」或「距離」的運用。不同的距離,會造成不同的幻惑效果。調動距離的第一種方法,是把讀者拉到作者旁邊,使兩者置於同一立場,讀者的視覺和聽覺都與作者合而為一。二是作者自己主動地和作品中的人物融為一體,成為了主角或配角,或作品世界中的一員。他進而把兩種方法歸結為「批評的作品」和「同情的作品」。

很明顯,「批評的作品」是跟人物保持較遠的距離的。因此,作者自身需要有強大的判斷力和高遠的見識。「須用作家的千里眼奪讀者之明,用其順風耳奪讀者之聰,用其金剛力粉碎讀者的卑微人格,使讀者甚至一字一句都深表贊同。」相反,在「同情的作品」中作家需放棄自己的自我,拋開自己的主張,不表現自己的趣味,不對人物表示好惡和判斷。「對愚蠢者,徹底同情其愚蠢;對淺薄者,一味同情其淺薄;偏狹者,滿腔同情其偏狹。而其同情之真切,甚而如同同情自己。」

漱石的區分法,換句話說就是「從客觀外在呈現人物」和「從主觀內在呈現人物」之別。他把前者等同批判,把後者等同同情,在一般情況下是沒有錯的。但是,情況可以分辨得更細緻一點。其實,從客觀外在呈現人物,即「把讀者拉到作者旁邊」,不一定要對人物作出批評,也可以用同情的方式表現。相反,從主觀內在呈現人物,即「作者與人物融為一體」,也可以採取批判的角度。從情景的構想、細節的選擇、用詞的考量、語調的調整、對比和意象的運用等,都可以達到以上的效果。事實上,很多時候必須兩者並用,互相配合,很難截然二分。

當然,漱石肯定深明此中的道理。讀漱石的作品,便知道他既具同情的能力,也具批判的能力,而兩者相得益彰。實際地說,作者必須靈活適度地在不同的距離和角度之間移動,時遠時近、時高時低、時左時右、時前時後。

就以他最為華人讀者所熟知的作品《後來的事》為例(曾改編成經典電影《其後》,深田芳光導演,松田優作主演),男主角代助和女主角千代子的一段苦戀,讀者很難不寄予深切的同情。但是,千代子當年之所以嫁給平岡,其實是代助親手促成的。今天他想從朋友手上把千代子搶回來,首先就要面對自己的不義。作為「高等遊民」的代助,玩世不恭、無所事事、優柔寡斷,其實並不是什麼英偉人物。讀者在同情他之餘,也不免會批判他的種種缺點。事情正是如此複雜,才更見其悲劇之所在吧。而無論是同情還是批判,都是構成「幻惑」,也即是「文學之真」的要素。漱石小說之所以迷人,就是這個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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