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董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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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啟章
Ghost on the Sh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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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以名狀.有以感觸

24.07.2020
圖片由作者提供

第一次知道陳朗熹,是在《明周》的專訪裏,關於他的一個叫做”Leisure Land”的攝影計劃。二〇一八年,陳朗熹碰上公司裁員,投閒置散,決定每天出外走路,沿途隨意拍攝。他選擇的都是市區邊緣的半無人地帶,一走就是八個小時,拍下好些荒廢、破落、幽僻的景象。這些照片多半沒有人物,只有靜物;景物沒有動態,彷彿在未被拍攝之前,早已呆在那裏,只是剛巧被某個無聊人碰見。人物兩者,同樣無所事事,因而產生某種契應。鏡頭所及,沒有傷感,沒有批判,也沒有思考,只是淡然的一個眼色,連點頭也欠奉。

迎來二〇一九年,”leisure”、閒心、無聊都一一被淹沒。隨着「反送中」運動的開展,陳朗熹背着攝影器材,戴着防護裝備,在無日無之的衝突現場中穿梭,用的不再是閒逛的步伐,而是爆發性的移動和追逐。出來的照片的品質,和之前的「物我兩忘」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不只是換了一批對象,簡直就像換了另一個拍攝者一樣。我相信這大半年的體驗,對陳朗熹一定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衝擊和轉化,但是,之前那個「漫不經意」的他其實沒有消失。在衝突現場的千鈞一髮之際,雖然沒有「漫」的餘裕,但「不經意」的直覺反應卻是必須的。

這種無機心、無設計的觸覺,是一個優秀的前線攝影師的必要條件。他放在首位的不是視覺上的美感或震撼,也不是對事件的預設立場或觀點,而是在現場的一切交接中呈現的「真」。有了這個純然的「真」,然後才反過來透現出美感或震撼,甚至是立場和觀點。要在瞬息萬變的情況下契接這種「真」,攝影師除了要有敏銳的視覺,還要懂得如何「動」。與 “Leisure Land”的「以靜見靜」相反,這批「反送中」照片的原理是「以動見動」。人物在動,事態在動,攝影者也在動,一般地說就是「互動」。

事隔半年,陳朗熹把拍攝「反送中」運動的照片結集成書,題為《無以名狀的力量》。書名一語雙關,既可指社會運動的力量,也可以指攝影的本質。攝影是超出語言之外的,觀念之外的。當然,我肯定陳朗熹不是想主張「純攝影」這回事。他以新聞攝影師的身份在現場進行拍攝,首要的任務是向媒體提供具有新聞價值的照片。再宏觀一點看,他亦負上了保留歷史見證的責任。由此而來的一系列「用處」,都會讓影像成為論述的支持,也因此扮演功能性的角色。這原亦是正常不過的事情。

然而,作為個人的攝影作品,把照片結集成書,除了是對運動所作的一個共同紀錄,也必定具有個人的意義。這無非是「觀照自我眼中的運動」,或「以我的身體所即所感的運動」的體驗整理。所以最後層層剝除,還是要回到那個置身現場的身體,對於那「無以名狀的力量」的真切感受。這並不是說攝影師是超然的,相反,他在事情中扮演着至為實在的角色。如果說這些照片是「作品」,那不是因為攝影者捕捉了或者採集了客觀的素材,更不是說他無中生有地創造出什麼新事物,而是他以自己的身體的在場和即時的互動,契住了事件當中的「真實」。而這種契應是稍縱即逝的、獨一無二的、無法複製的,是由某一攝影師的直感判斷所促成的。在這個意義下它成為作品,而不是一項資料。

這場運動是政治的、社會的,但它也確實是身體的、物質的。攝影自可以折射或暗示前者,但它最直接的效應是呈現後者。或者應該說,它是先有後者,然後才有前者。它斷斷不能跳過特定時空中的身體和物質而直接表現政治或社會。在大部分時候,例如在新聞的應用中,攝影被語言「名狀」,成為陳述事實或闡釋觀點時的例證。跟藝術攝影不同,新聞攝影很難被置於「純屬自己的條件」下,作為攝影自身被觀看和欣賞。脫離了新聞和歷史,新聞攝影沒有自身的獨立存在價值。它不能搖身一變成為純藝術,以構圖、曝光、景深、對比等技術元素作審美鑑別。它必然依附於具體發生的事件而見出其意義,也即是作為見證的意義,但這並不代表它的「藝術」因此便被抹殺。在此「藝術」不是指什麼超然的東西,而是攝影師對這個形式的把握力,也即是他如何讓自身融攝於影像的「無以名狀的力量」。

攝影的力量是「無以名狀」的,運動的力量也是「無以名狀」的,兩者在陳朗熹的作品中互為辯證。是以影像以其既有的方式沉默,但也以其另類的方式說話。這裏指的是靜止的攝影,而不是兼具聲音和動態的錄像。在這個人人都有條件進行錄像拍攝的時代,靜態攝影更見其獨特的意義—把世界飽含於靜止和沉默的凝視中。去除了相續的時間,孤懸起來的影像反而能顯現出更強烈的動感。去除了噪雜的聲音,沉默的照片反而能發出更響亮的吶喊,更複調的千言萬語。這是以減得加的手法。陳朗熹的照片經常展現出這種高難度的默契,對影像進行精純的提煉,透視現象背後的本質,也即是所謂的「真」。

時間是流動的,運動也是流動的。正如人不能踏進同一條河兩次,人也不能拍攝同一個運動的瞬間兩次。甚至是拍下來的瞬間,雖然是凝固不變的,但在觀者的眼中也不會以同樣的方式被經歷兩次。靜態的影像在流傳、整理和結集的過程中,把瞬間重新投入時間之流,除了會喚起共同的記憶,也會衍生出各別不同的新感受。如此這般保持了流動,也保存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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