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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啟章專欄:憤怒與羞恥

02.08.2019
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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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未試過旅行時帶着如此異樣的心情。雖說放鬆一下對繃緊的情緒有好處,但做到的極其量只是停擺。心底隱隱然有一種懸空的感覺。沖繩這個地方,夠懶洋洋的;對着美麗的大海和夕陽,令人什麼都不想做。旅程上照例帶着書,是大江健三郎的《沖繩札記》,非常不適合悠閒度假的一本書。妻子先看,然後輪到我。她看完便在酒店寫了篇專欄。我呢,回來香港之後才寫。一書二寫,我們都算是無賴夫妻了。

《沖繩札記》由九篇隨筆組成,一九六九至七零年陸續在報章發表,然後結集成書。在此前,大江也寫了一本《廣島札記》,談論廣島原爆的政治和道德問題。五十年代中以「大學生小說家」出身的大江健三郎,致力於通過寫作介入社會。《沖繩札記》探討的沖繩返還,是戰後日本的另一尖銳議題。他為此走訪沖繩,與返還運動的領袖會面,深入了解沖繩人的經歷。大江沒有採用報導的寫法,也沒有系統地鋪陳事實。相反,他從主觀的文學角度,以作為日本「本土人」的身份,也即是對沖繩人來說的「外來者」、「利用者」,甚或是「壓迫者」的位置,來表述對沖繩既關注但又歉疚的複雜心情。

《沖繩札記》的關鍵詞分別是「憤怒」和「羞恥」。前者是沖繩人被日本本土離棄的憤怒,後者是滿懷歉疚的本土人大江健三郎的羞恥。藉着自我批判,大江也同時批判了所有本土日本人,特別是有意利用沖繩的政客。但是,他也同時自覺沒有資格站在沖繩人的一方,為對方發聲和抱不平,並且甘願承受沖繩人「沉默的拒絕」。這種屬於大江健三郎本人的主觀態度,成為了代表着本土人的普遍缺失的客觀反映。所以札記融合了報導文學和個人感想的雙重特質。大江因為承認羞恥和歉疚,被右翼分子長期攻擊,指控他散佈「自虐史觀」。

簡而言之,本土日本虧欠了沖繩什麼呢?在十九世紀末之前,沖繩羣島隸屬獨立的琉球國。琉球國同時受中國和日本文化影響,亦同時向兩國進貢。明治時期日本強佔琉球,將它置為藩屬,後來又改為縣。二次大戰末期,美軍在太平洋步步進迫,沖繩是日本唯一經歷地面戰的國土。沖繩一役日軍和沖繩平民共二十多萬人死亡,那霸市九成被毀,主要島嶼面目全非。期間發生了日本軍官命令沖繩村民集體自殺,以示對天皇的效忠,以及減輕軍隊的負擔,如此滅絕人性的事件。

戰後美軍接管沖繩,建設為東亞的最重要海空軍基地,並以此為據點支援韓戰和越戰。沖繩人的土地被美軍強徵,居民被迫遷移或者留下來在美軍基地打工,過着下等人的生活。沖繩人欲借助美國的力量復國的想法破滅後,轉而向日本本土要求回歸,成為正式的日本國民。這場爭取「返還」的運動,便是大江健三郎採訪沖繩的起點。沖繩人希望回歸「祖國」,為的是獲得正式的日本公民身份,並以沖繩利益為前提參與國政,終止淪為本土的棋子或工具,一再地被離棄和犧牲的處境。

令沖繩人更為憤怒的是,日本政府之所以樂於從美軍收回沖繩管治權,完全出於沖繩可以「帶核回歸」的幻想。也即是說,美軍會連同(據說)部署在沖繩基地的核武器,一起轉交給日本。那麼,日本便可以一躍成為核武擁有國。政客們當時是打着這個如意算盤的。但是,從沖繩人的角度,這根本就是另一次的利用和出賣。就算在沖繩部署核武,面對擁有大量核彈頭的中國,一旦戰爭爆發,不但無法真正和中國對敵,甚至會招來對方的核攻擊。到時沖繩只有全面毀滅的下場,再一次成為日本本土的犧牲品。所以沖繩人堅決反核和反美軍基地。

一九七二年,美國正式把沖繩的管治權交回日本手上,但是圍繞着美軍基地的紛爭至今未有平息。沖繩人時時刻刻把美軍的存在視作安全威脅和恥辱,並因此而滿腔憤怒。但政客們繼續無視沖繩人的抗議,對他們長年的要求置若罔聞。大江健三郎因為《沖繩札記》裏談及日本軍官(雖然沒有指名道姓)命令沖繩村民自殺的事件,而在二零零四年遭到當事人的誹謗控訴。經歷一審、二審和上訴,大江三次都獲判勝訴。雖然經歷了長期訴訟的困擾,但最終的勝訴代表着公義得到彰顯。從此可以見出,沖繩問題到今天還未得到解決,而批判《沖繩札記》和控告大江健三郎,成為了右翼軍國主義復興的戲碼。

沖繩和香港除了曾經由西方管治、之後經歷回歸之外,歷史經驗、經濟條件和政治地位也大大不同,似乎很難相提並論。但是,此時此刻閱讀《沖繩札記》卻有一種奇妙的觸動。我在顛簸不定的回程飛機上一直思索着,究竟是怎麼的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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