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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以軍專欄:老社區

31.10.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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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粉紅長大後,他們將一些很像人類頸椎、肩關節、膝關節,小小的物件,擺放在一櫥窗內,他們說那是我們這個星球的「形上所指」:稱之為卡榫。它們是極少數極少數,「明朝」源始祖從一萬年前的母星,帶來的所謂「地球」的遺物。那是一些非常美、而難以形容的物。你握在手中,有一種溫潤,上頭像黑色的汗血馬的一截腿?有一種流動的豔黑水波;或是像R-748衞星的太空攝影表面,中央沙漠地有一張模糊的鬼臉。他們說這些「木頭」極其珍貴,我們的玻璃花廊栽育了各種這從地球帶來種籽復育的灌木、仙人掌、荊棘、某些楓木、槭木龍眼木、但很難復育記錄中這些榫頭質材的硬木:所謂酸枝、紫檀、黃花梨,非常難……。你看這太空罩防紫外線、濕氣飽和的玻璃花房,也就最角落那三枝酸枝、一株紫壇,長了十幾年,還像灑花水管那麼細。有人說,這些榫頭是「明朝」星球文明源始機器人的遺憾。我們在一種虛無又不解其中玄奧的調戲中,說,怎麼很像變態情趣玩具啊?把個裸女三個裸女上下四方用卡榫拴在一起?這個玩笑一開,大家又惘惘覺得也不是不可能,會否是最初始的,在這星球上,把所有人用卡榫銜接在一起避免那顆討厭的伴星「昭和」星球,每八十六年的軌道距離我們「明朝」星球太近,引力將我們的人們像灑向天空的豆子,全飛走了。

如果卡榫,如果那些緩慢成長的酸枝、紫檀、黃花梨能夠長程。(林木實驗室主任說,恐怕沒個百年,長不成能用之取材的美麗之材啊。)

我們走進山坡裏羊腸迴繞的老社區,其實有多幢這種帶小院落的三層小洋房,如今已是廢墟。這裏的時光地層遠超出我能重新層層剝開、很像看過那種考古隊挖進古墓,但所謂帝王棺槨早已塌陷、浸泡乾?地底泥漿,當初厚重的木材、表層的朱漆、帝王的屍骸骨骼頭髮牙齒、衣袍絲織品、各種珠玉配飾、金銀器、金印、頭冠……全壓擠成像一大灘從冷凍櫃取出,層層厚紙板和由於屍骸擠壓在一塊的「噁爛的整體」。這是這個老社區給人的一種,「太多人的記憶、生命史被埋葬在此,但因他們每一個都是不重要的人,和我們無關的人,所以沒有任何人、單位,想花經費、技術、人力,將它們挖掘、折離、重建」,任其荒蕪的無奈感。各種爬藤植物、蕨類、姑婆芋、蘭科植物、甚至一些樟樹、欒樹、已經靜默而殘酷的,一個廢屋一個廢屋的佔領了。不同鳥類、大批的野貓、蜥蜴、或我無從再作更精微記錄的各種蜂、蟻、甲蟲、蝶科、蜘蛛、蜈蚣,以更複雜縱深的方式、藏匿或盤據。

我們走進她們家,我甚至懷疑這整片山坡老社區,只剩她們一戶活人住在此了。這當然是個衰老,然後只剩下無人理會的持續衰老,近在咫尺其他衰老者的死亡。她們三個老女人活在其中這「酸臭之屋」?「櫻桃園」?

當然我們只和老區的她─櫻桃─說話。事實上我們始終避免看着對方的臉,只像是急切的(說話的她以及聆聽着的我們)交代這些年來,她如何生活在這個老屋裏,這個「無聲的、慢速的瘋狂裏」。我和妻子當年受到他們家的創傷太深了。那深到,我們無法知道對方內心,如深海之境,當年那傷害各自造成內心的變形。但似乎我們現在又「好好的」了。而時間的暴力故事,完全是押注在我們眼前這個老去,但眼睛還是那麼美的女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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