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駱以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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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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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猴

06.02.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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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次是,蔡急匆匆的到教室拉我跟他翻學校後牆出去(那時是下午課間),「緊,你陪我去找阿猴他們!」他騎着他的偉士牌機車載我(當然他是無照駕駛啦),好像是他和我們隔壁的北商的一票傢伙起了衝突,人家放話放學要來賭他,於是,他帶着我去上回他搬救兵去痛打江明的那票,阿猴的建中(許多是夜補校的)兄弟,重慶南路南海路那帶,他們的租屋處。那時我懵懵懂懂,不明白像這個層級的事,他為何會拉我這「沒在混的」也跳進去呢,是要湊人數撐場面嗎?但我的認知,他找到阿猴,那票兄弟是真正專業的、職業殺手級的、海豹特戰隊等級的,四、五個就可以震懾人家四、五十人(真的,他們是直接拿刀讓對方見血,眨都不眨眼的)。我隱約猜到,上回我和老朱(聖誕夜那次),到阿猴永和母親家,阿猴和他那些兄弟都在喝酒、抽菸、打牌,他們都是北港上來的,不,應該說他們當年全都是跟着阿猴出生入死,踩人家大人地盤的手下悍將。當時我就聽阿猴,對着其他兄弟發蔡的牢騷:「伊是我最親的兄弟,你們也知道,但是不是自從他交了那個華藝的翅啦,跟我們就疏遠了。幾次找他,都說要上陽明山,我是很不開心,是兄弟大還是翅啦大?」

很多年後我讀了葛林的小說《布萊登棒棒糖》,腦中投射,覺得書中那削瘦但以狠勁、冷酷、控制性,那些比他壯碩,且年齡大他一倍的幫派手下,那個歇斯底里的少年品基,那個形象和阿猴如此相似。我意識到,一些細微的矛盾在他們這羣冷硬兄弟間醱酵,而以蔡的立場,我是阿猴另開一條時光走廊的「民間友人」,阿猴非常喜歡我,「這個外省仔是我兄弟」,阿猴當時交代也唸成功高中的蔡,一定要照顧我。所以這次拉着我,有點不動聲色間讓我當潤滑劑的意思。

但那個下午,我和蔡爬上那舊公寓頂樓加蓋的違建鐵皮屋,那裏像這城市所有的舊公寓頂樓,在這個時間,空蕩蕩什麼人都沒有,一種讓你一瞬間冒出「是否剛剛發生過核戰、世界末日,所有的人都消失了」的幻覺,那種比無人在場還要空曠、靜物畫、空鏡頭的氣氛。

 「阿欽!」蔡對那違建的窗內喊着,「阿錕!」「阿猴!」

 「幹令娘吔!給令北唱空城計。」他從角落一花盆和空心磚縫隙,摸出一把小鑰匙,開了鎖。裏頭光線暗了好幾刻度,但許多年過去我留下的印象:這哪是一處建中學生租住之處?這是一批逃亡的槍擊要犯藏匿之所吧?一張厚重的烏木搯金圖紋長几,亂七八糟的啤酒瓶、高粱酒瓶,殘斟不同高度酒水的玻璃杯,塞爆數百支菸蒂的竹根雕菸灰缸、塞爆檳榔渣的塑膠免洗杯、泡殼碗、不鏽鋼杓、不同牌子的洋菸盒,亂扔的Playboy和《柯旗化美語》,一旁一張撐開的麻將桌上面像拆屋之牆磚,排着或灑開一顆顆麻將方塊,牆上尾然掛着一張格瓦拉・切的海報,還掛着一柄長槍(應該是射擊BB彈的空氣槍),比較怪異的是沙發一隻非常大,畫着紅十字的醫藥箱,一旁零亂的針筒和散開的紗布卷、棉花,還有滿地的銅板。

蔡說:「幹令娘吔!是不是整陣去白宮看黃色電影?」你聽得出他對這屋裏不在場的兄弟們的親愛和依賴,那是始終在我面前沒有表情,台派父權江湖氣魄的蔡,極少極少在對我打開一個柔軟的秘境。

然後蔡決定我們去建中大門外等等(再不厭其煩交代一次,那是個沒有手機的年代,所謂B. B. call還是在那之後十幾年才發明出來),但那校門口有個我們討厭、必須躲開的教官,於是我們漫無目的,如白日之鬼,晃晃悠悠,手上沒錢,又不知該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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