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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以軍專欄:狗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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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次,在一個夢裏,我和三四個朋友,在一間咖啡屋戶外吸菸區,我們聽着其中一個狗仔雜誌的攝影師,講他十年來為了雜誌封面,到妓院用針孔相機偷拍那些妓女,所以他總是要真槍實彈上那些女孩。

那是個辛苦、疲憊,而且時間長了要看心理醫生的工作。有一次,他們到北投,那天周末夜,哇靠不知為什麼生意那麼好。一個超胖的、年紀很大的阿姐,他想給她打槍換一個,那個阿姐訓他說:「哪裏換?今天客人多到令祖嬤連內褲都不穿了。」他整個不行,但想到樓下他同事用大炮長鏡頭對着他這房間的窗,他故意走去把窗打開,甜言蜜語哄着那肥婆,說她像伊莉莎白.泰勒,像歐陽妮妮,把她攬到窗邊,要她趴着窗台讓他從後面來。

不知為何他說到這裏,夢中我便變成站在下面樹叢裏拿着大炮相機的那個同事。我用鏡頭當望遠鏡,巡弋了這整幢淫呼浪叫,各窗影都是交配的男女的溫泉旅館。突然,鏡頭停在其中一扇推開的窗口,無比清晰看到那個男人,對着外頭抽菸。他看到了我,將菸蒂丟下,轉頭消失。但在那個夢裏,我確實盯上了他,我們就像電影裏的間諜和跟蹤者,各自搭了一輛計程車,在那應該還是四、五年前的台北夜間街道追逐着。並沒有那麼多高樓,但似乎在穿過中山北路時,覺得整條街兩側像墓地裏舉着一支支火把,一種流麗、施旎、光蛇在黯黑的樓牌間灑着煙花的印象。我記得最後我和他都下了車,我隔着一百公尺吧,跟蹤着他。夢裏只剩下皮鞋踩在碎石地的聲響,我們似乎在一些迷宮般,但又寂寥的舊社區巷弄裏繞,最後他鑽進一條小弄,我貼着弄口這轉角,看見他用鑰匙開了其中一戶的門進去。我一轉過來,發覺那被孤伶路燈照得一片銀輝的小弄,正是我從小到大進出無數遍的,我父母家的那條弄子。

我他媽一定要哪天翻進那小屋裏看一看。我在夢中心裏這樣想着。

故事可能是這樣的:在我像在一座遊樂園不同設施、區域、篷屋……它們下方底座的機械房,在那些轉動的巨大齒輪、牽動軸、鏈條間上下翻跳(像蟑螂在布滿黑油的餐廳廚房爬行),跑進不同的夢境演劇廳,每一段情節都是固定重複,彷彿機器人偶。這時,那個隔壁小屋原本在我的夢活動裏,是一個被屏蔽的小格,一個死區。那個男人蒼白的躲在裏頭寫作。我無法看見他在那屋子裏(與寫作有關或無關)的動作。但透過夢境中更深層的探井,我的腦中有別的(也許是鬆軟易塌的礦層)通路,知道他所寫的,或所將寫出的全部內容。事實上他可能只是一個擺設性的殘斷光影。但某一次,我姊夢見這個小屋,在我全然無知的狀況,她推門進去了。那甚至成為她後來不為人知、躲避白日寂寥痛苦的秘密空間。

我的夢處理機制終於偵測到這個像被蟲子蛀空的囊胞,但夢境的編碼、叙事總和現實世界不同,它在億兆個深埋海馬區的字元中,找尋合理的布局,一種壓力,一種氛圍,一種抒情的指法的彈撥其實在夢的水流中篩洗……

夢中(或就只那間小屋裏)的我姊意識到自己正被抽絲剝繭的塗銷、拔除;於是像病毒占據宿主的基因段,發出混亂的偽指令。如此薄弱,但互相像最殘忍的對弈者,吃掉對方的子,推進自己的工兵,在那灰稠烏有之境連接電纜、挖築壕溝,形成包圍或反包圍。

於是,那個男人在那小屋裏,曾經寫了些什麼,應該有一疊或許已被夢中的我姊讀去的小說稿(也許是像卡夫卡生前未完成的《城堡》;也許是張愛玲恨之欲碎之焚之的《小團圓》;也許是波拉尼奧死後交付給出版商的《2666》),便不斷被「沒有書寫時光的書寫出來」了。它們被挾藏在那男人鬼鬼祟祟,在城市搭車、在十二指腸般的巷弄迷宮疾行,不時回頭張望的腋下。或必須在不同的危機情境,分批轉交給夢中臉孔模糊的陌生人……

這個藏匿「那些作品」的運轉太過龐大、它必須合理於貯藏在我海馬迴裏的情感記憶,那速度超過我(那樣熟睡的我)之前所有閱讀經驗全部作品的檔案瀏覽。於是那個男人寫的「那些作品」,不斷被發明、在一種情感的理解中擴張成更艱澀、巨大、甚至滑稽的大小說。這個小說比人類所有曾經寫出的小說,還要覆蓋全部的全部時空經驗,還要徒勞且哀感、恐怖又華麗,像上萬只挨擠的蜂巢,裏頭無數幼蜂蠕動的白色且陰影快速閃過的臉。像米開朗基羅在西斯汀教堂的壁畫被揉成衞生紙團。

我不知道那個男人為什麼要寫?而且他在不同夢境中,正在寫(像松鼠縮在樹洞裏抱啃着核桃那樣在最窄仄的空間裏寫着)、或已寫完、或像情報員將那些寫完的稿件分批、在不同場景的變裝和警戒氣氛中,偷渡、送去他認為安全的地方……。我不知道為何我深信,這樣一個躲在暗影裏,沒有生活,像影子般無聲的人,像蟑螂抖晃着長觸鬚,寫出的東西,就是我這一生想寫,卻終無法寫出的「作品」?我確信它們存在在那夢中的小屋裏,牀底下(夢中我母親死去的那張牀?)、櫥櫃裏、或牆壁某塊浮磚拿下後面的一個秘洞(就在夢中我父親鬼魂坐的那張椅子後面?)……。它們寫出了一切。或是說,我在這個世界所寫的一切:小說,詩,雜文,甚至網路上那些不加標點的廢文,只為了悲哀的創造出,可能可以進入那個小屋,某些通道,將跳動的夢之浮光掠影稍稍固定,讓我可以在夢中,每次要閱讀便散潰、沙化、或成為水波,手和眼球同時不再那穩穩抓着那傢伙留下的整落稿子,逐字謄抄。

哪怕只是在夢中謄抄一遍,不,哪怕只是謄抄其中一部分,那都是我的餘生,到到亡來臨之前,最奢侈、幸福,且應該不會得到的至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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