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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以軍專欄:這麼一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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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雕刻師和那女人在那個晚上的對話」,又是另一個晚上,我和雕刻師近乎促膝盤坐在他那間,三坪左右的,充滿說不出的建築物久遠,混凝土、或木板、或積垢地毯濕腐的臭味,以及數千個日子,打掃房間的老阿姨,用穩潔、碧麗珠之類的化學清潔劑,覆蓋又覆蓋的氣味,聽他娓娓說與我聽。像舉着火把,走進狹隘、黑暗的敦煌石窟,火焰靠近時,才又是搖晃影子又是不知怎樣方向之光源,從黑暗中吐出一張一張千年前,佛像的臉,或身體。很多時候是殘缺的。當然我會期待聽到,女人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到底那時她和之前相愛的男人發生了什麼?她為何會和那老詩人在一起? 她和老詩人在一起的時光,又發生了什麼事?總而言之,她為何會帶有那個神奇的力量,讓雕刻師一見而險些神魂俱滅、分崩離析?

其實這樣的叙事,就像在吃了安眠藥之後,昏睡又醒,醒來迷糊,不覺又昏睡,以為純淨無夢,其實一回想,那夢境又像橘子剝皮後,薄薄附在內層的白絲絮。譬如我後來離開那房間,穿過那一間間蟻穴通道,裏頭全是逃跑泰國、越南勞工,老遊民,走下樓,孤伶伶坐在角落一極小櫃台,一個面容瘦塌、蠟白的青年,看去就是個毒蟲。之前雕刻師在他的小房間裏,跟我說過這打工守門人的故事。說他以前(因為他看去極年輕,所以「以前」,可能也就兩三年前吧)是個刺青師,就在這條髒污小街的一間小舖,他當時想:「這世界只分為兩種人,一種是殺過人的人,一種是沒殺過人的人。」

於是有一個深夜,這個心被魔鬼掏走的青年,帶了把水果刀,騎自行車到台北車站,那地下街入夜後,東倒西歪睡着許多鋪蓋着報紙的可憐流浪老人,這些流浪漢彼此也不關心各自的存在,他們是這個世界多餘出來的渣滓,於是這青年排了一個恰睡在一個轉角,因此無人能見的熟睡老人(也許是酒鬼),往他心臟連刺了幾刀,那老人連一聲都沒哼應該就嗝屁了。

這算什麼呢?當然他鎮定走開,小跑步去牽車,然後騎走,第二天也沒任何新聞播報台北車站地下街有一名老流浪漢被人殺死。當然那之後,這個年輕人秘密的內在,出現了他自己始料未及的壓力,他並沒再次做這種蠢事再次殺人了,那個髒污蜷縮在報紙間的陌生流浪漢,成了他此生唯一的犧牲者。他繼續給那些年輕男孩女孩刺青,手藝在小圈子內也算頗有好評,但然後也沒發生什麼戲劇性的事,就是這條街上的年輕刺青師愈來愈多,慢慢他不太有生意了,後來有機會便來到這間爛旅店當值夜人。

為什麼雕刻師知道這些故事呢?這如果是伊藤潤二的漫畫,應該是,我盤旋走下,發現這間小旅館,一間一間的房門打開,都倚着一個孤獨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年輕人,但他們的臉,都被某種陰影侵奪,仔細看都有某種風格的類似,再仔細看他們全是雕刻師手下曾雕出人形雕像的人。包括那個守門人。我走出旅店,發覺深夜那一格一格小舖,那些章魚燒、快可立茶舖、燒肉店、小卡拉OK、刺青舖、廉價髮飾……,裏頭坐着每一個面容蠟白的人,都模糊長得相似,都似曾相識,都是雕刻師那勤奪手指握刀,粉屑紛飛,曾經雕出的人臉。

這好像是一個靈骨塔的概念?我在其中盤旋、穿梭,那蒼白的街燈灑在說不出悲哀的影影綽綽的小巷。觀音始終沒在故事終點,以一張絕美之臉出現,而好像松果體持續如電腦大數據的運算、搜尋。快要聽到事情的核心是怎麼回事了,又好像有個船夫用梢篙把水流中,載着我的輕舟盪開。當然在那小房間聽雕刻師說女人的故事的時刻,我有注意到他一邊說着,懷裏右手的手指持續在怪異的動作着,好像虛空中仍在雕刻一件什麼,然後我低頭,先是發現自己沒有影子。而後發現我沒有腳。而後發現腿、屁股、腰肚都不存在,連雙手、胸膛都不存在。(一顆漂浮的頭顱?)那時我覺得像是有水流流過最內裏的某處,那麼清涼、舒服、感激。

我記得最後雕刻師對我這麼說:「哀憫是什麼呢?慈悲是什麼呢?如果整個現代物理學,包括霍金、愛因斯坦這些人,說的其實都只是一種很低階的現象學?只能以人類所能觀測到的現象,找出一個解釋,譬如光若並不是宇宙中移動最快的物質呢?譬如說質能不滅定律是假的呢?譬如說時間作為一座標這個假設是錯的呢?我們只是那個『最有可能發生的那個宇宙,但沒發生,偏斜在眼角餘光,那第二可能發生的,剩餘的宇宙』呢?觀音,就是這麼一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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