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韓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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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

25.02.2021
圖片由作者提供

馬奎斯在《異鄉客》的前言中,描述了一個他所做的夢。在夢中,他參加自己的葬禮。因為他的亡故,各方的好友都來到儀式現場,穿著喪服,但氣氛卻熱鬧得近乎喜慶,那是個愉快的夢。只是,在夢的結尾,儀式結束了,老朋友逐一離去,馬奎斯也想要跟着離開,可是其中一位朋友阻止了他:「唯有你不能走。」於是他忽然明白,死亡的意思就是,再也不能和朋友為伍。

我沒有參加過自己的葬禮。母親去世之後,我想以葬禮作為一份禮物,送給她,和我們自己。雖然,是我們,而不是她,需要那個葬禮。

(從佛教觀點去看死亡,人往生後,離開了肉身,魂魄仍然徘徊在中陰身,七七四十九天。那麼,在這段日子,即使我們看不見母親,其實仍然在各種難以察覺的時刻,相處共聚。)

在一個擠擁的城巿離世,最好的時間,是在冬季,那麼,即使遺體存放了一段較長的日子,仍然能保存和在世時相近的儀容。可是,沒有人能選擇自己去世的時間,就像沒有人能決定自己何時出生。我們費了很大的勁,才能爭取到在農曆年前火化。火化爐不足,就像房屋供應一直短缺一樣,是城巿長久存在的問題。那個早上,殯儀服務員本來在說:「過年前已經沒有位置了,最快,可能得待到三月。」可是,片刻之後,她突然緊張地告訴我們:「不,這裏可以卡進一個位置。」日期是踏進新年的兩天前。我對哥哥和姊姊說,我們要在靈堂放滿母親最喜歡的鮮花。

她從來不喜歡打擾他人,所以,我們只讓幾個最親近的朋友到來憑弔。母親信奉基督教,我們不在靈堂摺元寶,姊姊買來各種粉色的手工紙,那個晚上,我們低着頭在摺許多立體的心形。因為賓客太少,堂倌顯得百無聊賴,但又不能流露無所事事的模樣,為了令他感到自在,我只能盡量假裝沒有看到他。「她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旅行了。」我們安慰彼此:「這一次,她要獨自上路,這是她從沒有過的體驗。」堂倌走過來對我們說,不如早點回家休息,反正,明天一早還要再來。

在連續許多天的晴朗之中,只有那兩天是陰雨寒冷的日子。我們穿著黑色的大衣,把花圈上的鮮花剪下來,放進棺木裏,包圍着她。她最喜歡的書、衣服、鞋子和手袋也陪伴着她,然後,我們把各自給她親手寫的信也放進去。最後,所有的這些都會化成灰燼。

車子繞了一彎又一彎。火化場在偏僻的山上。有一個爐子在室外,一羣穿著黑衣的人,在做法事,然後,跨過火盆。西式的火化場地,則在室內。堂倌在無人的講台上放上一個十字架,和母親的照片,棺木早已放在輸送帶上。「你們哪個負責按下輸送鈕?」堂倌問。我們注視對方。姊姊命令哥哥:「你去吧。」我說:「如果你們都不想去,我可以。」但哥哥垂着眼睛說:「讓我來。」

「你們也可以把手放在一起去按。」堂倌建議。

哥哥站在按鈕旁,把另一隻手給我,我下意識地牽着那隻手,另一隻手,牽起了姊姊的手。於是,我們手拉着手一字排列,面向母親的棺木。恍惚間,好像又回到生命的最初,那時候,那是個只有我們四人的孤寂世界,我們平日各自掙扎,偶爾在假日結伴上街。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們三人朝着不同的方向,拚命掙脫這個名為「家」的膜,發展自己的世界。可是,在媽媽逝去之後,我們又回到原點,同時發現,並沒有也沒法帶回來更多。生和死是一個圓形,開始和結束的兩點,然而,也是不同層次的同一點。母親嚥下最後一口氣時,我身體裏有一個部分也跟着死了,然而因為我們仍然活着,她又藉着我們再活過來。

棺木離開了我們,朝向一個沒有我們的方向前進。下一批要使用火化禮堂的隊伍已在等候,我們只能趕快離去。

我們下山,帶着留在自己身體裏那一部分的母親回家。

隔周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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