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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專欄:失控的創作

06.03.2018

或許是一個周期,也有可能是生命的定律,有時候是早上剛從黑暗裏醒來的瞬間,更多的時候並沒有任何具體的原因,也沒有任何事件誘發,我就掉進了一個看不見的黑洞裏,就像在漫長的步行中突然滑進了沼澤地裏由自然形成的陷阱。不要掙扎。經驗告訴我,逃生的要訣就是,不要跟無形的力量角力,愈用力掙扎,下陷的速度就會愈快,直至沒頂。

我沒有試圖探問過別人的黑洞(除非他們要告訴我),因為「黑洞」只是一個乏力的詞語,它真正的意思是非常頑固的吸吮,像每個人獨特的個性。唯一可以試圖理解內心黑洞的方法就是,承認自己永遠無法完全了解,也不要假裝了解。黑洞每次出現的時候也不盡相同,洞裏的東西全都是已經過去或還沒有發生,卻比當下更真實而且強烈,就像要殺掉另一個人,或毀滅自己,就像在做一個始終無法結束的夢,或被迫觀看一部一直在播放的電影,那時候,我會把自己藏在無人的房間裏,不說話。這樣,我會感激還擁有把自己妥善收藏而且沉默的奢侈。

可是那天我決定去看馬格列特的展覽,或許不止是為了那些奇異的畫,還有那個很長的車程,窗外的風景一直往後退。移動可以紓緩停滯的可怕。展覽中的照片比畫作更多,全都是他和妻子和朋友的生活照,記錄他們在生活中的創作,或,把生活變成一種創作──穿泳衣騎馬/所有人一起戴上怪獸的面具若無其事地站在街上/妻子和友人穿著淑女套裝爬上一根燈柱張開雙臂/一個人假裝倒在地上,另一個人假裝視而不見。他在過着一種怎樣的生活?我想。牆壁上的句子這樣形容,他沒有把自己當作是畫家,沒有作畫室也沒有把繪畫視為工作。一切都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不相信這是真的。就像在《La Clairvoyance》裏,他繪畫自己在繪畫。當然也有可能是真的,如果他只是在有意識地把有意識的創作假裝成無意識的──這跟創造作品時,把無意識的創造化成有意識的作品是相反卻相通的事。他堅稱,所拍的無聲電影只是「家庭錄像」,在錄像裏,他在保險箱拿出一個骷髏頭骨;躺在流血的人頭雕塑旁熟睡,修女打扮的妻、戴上防毒面具、猴子面具、怪獸面具的友人,逐一在他牀前經過;友人拿着香蕉皮,然後把嘴巴裏的香蕉一段一段完整無缺地吐出來,重新包裝成一根香蕉。

創造。

曾經在一本書上讀到,一個人會生的病其實都由那個人創造出來,所以他也必定有着可以治癒它的力量。生命就是無數有意或無意的創造的總和。如果黑洞也是創作之物,那麼,應該如何讓它消失。應該把它當作一部收音機或鬧鐘嗎,把整體拆開再重新嵌回去,它再也不是一個難題。在漆黑的錄像放映室裏,我想起那些黑洞,突然覺得,必定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有另一個我把它們逐一裝組,運送到這個我的腦袋、胃部和喉嚨,只是,這個我從來無法把它們完全拆解,只能強行移送到心裏某個過度擁擠的回收場。那時候,我寧願相信,這一切只是因為無論哪一個我都是一個不合格的創作者。

(隔周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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