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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失鑰匙

13.08.2020
圖片由作者提供

我常常感到,丟失了一個家,而且一直無法尋回。

我曾經以為,把家弄丟,是成年後的事,但後來發現,早在孩提時期,家已消逝,甚至,它可能從不存在。即是,我擁有過的每一個家,都只是家的原型或家的海巿蜃樓的仿製品而已,而真正的家,像月亮的光,那是每個人都能看見,或把自己的陰影投射其中,卻無法捉摸的東西。

這是疫症重臨,為了防疫而不得不重返穴居狀態之後,我發現的其中一件事情。

做飯以及規劃一天的飲食成了穴居期間每天的恆常練習。因為穴居而無法藉由外出吃飯,在餐廳和熟悉的店員和老闆寒暄,和外面的世界產生短暫連結,而不得不用自己的手,做出可以溫暖自己的胃的食物,當然也不可避免地,在獨自進餐的時候,想起在每一個家裏,曾經每天倚傍的每一張餐桌。

餐桌是屋子的核心。人們圍坐在桌子前用餐,餐後,那裏又成了聊天的所在,甚至,某個人的工作桌子,或寵物的牀。如果身體是一所房子,胃部就是房子裏的餐桌。一個人的胃部,以進食和食慾為記憶,記錄了他和所有重要他者的關係,心則是無處不在的影子。

母親是家的核心。那段我仍然跟家同住的日子,K把生活裏大部分的心思,耗在做菜之上。我從不懷疑,她給我們預備的飯菜,其實都是藥,因此,我才可以強壯得,仔細察看自己的病。

有些人在長大成人之後,複製父母的食譜;大部分的人,可以掌管廚房時就改良父母的秘方;也有少數人,用了一生的時間背叛父母的口味。

我曾經渴望成為一個不做飯的人,每天到不同的餐廳,進行味覺的歷奇。可是,不久後我就發現,我有一個情緒不穩而且異常寒冷的胃部,只有為數很少的食物和滋味,能給它適切的滋養。我只能動手去做。獨居之後,我竭力做出和K的華麗繁複菜式的相反味道,例如,牛油果拌飯、蔬果沙律、日式咖喱,甚至,只餵飼自己以微痛的飢餓感。

大部分的時候,我疲於濃烈的味道,只有在吃過暖湯或長時間燘煮之物後,不論季節和氣溫,那種從身體的中央慢慢滲透到外圍的溫熱,那種親密的,食物和我融為一體的感受, 會令我感激食物,甚至說得上喜歡進食。

在自我封鎖的日子,某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裏,我和家人遷居到一個高尚住宅區的房子。搬進新居的第一天,我們就發現,房子的面積就像我們的舊居一樣狹小。而且,我們只擁有從垃圾房撿來的家具。我一邊用醋混合開水,為家具消毒和清潔,一邊試探地問家人,會不會給我一張專用的書桌。一直坐在一旁的哥哥坦白地告訴我,他和姊姊將會佔用所有的書桌。我憤怒得離家出走,帶着一個小手袋,跑到陌生的街上,轉了一圈又一圈,直至天色將暗,而我發現自己根本想不起新居的地址。打開手袋,裏面只有一個放零錢的小包,沒有銀包、手機或鑰匙。於是我知道,再也無法回到那唯一的家了。

每隔幾天,我都會致電K,我們總會互相探詢對方那天的晚餐打算吃什麼。有時候,溫暖的陪伴就是漫無目的地說一些無關重要的事。我喜歡這些聊天的時刻,我們都被時間燉煮過,變得柔軟而且有禮。

但只有在想像中,我會直率地告訴K,當我每天在餐桌前獨自用膳,總是會想起曾經待過的每張餐桌,以及坐在對面的人,同時感到,被那些桌子和那些人所排拒。也只有在想像中,K才會像從前的她那樣,鋒利地指出:「那麼,你不是已回到真正的家了嗎?」她說,所謂真正的家,就是一個人感到最熟悉之所在。「而你,不是一直都覺得,家是一個被排擠的,充滿不安的場所嗎?」

是的。我想,或許,只有丟失了鑰匙,才能重新回家。

畢竟,所謂長大成人,不止是離開原生的家,也是重返一個由自己所建設的,沿着原生的家之路開創出來的進化了的家。

隔周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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