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韓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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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
微物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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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很長的日子,每一天都被密密麻麻的工作填滿──各式的截稿日、教學工作, 或生活裏必須處理的事情。每天都耗盡力氣,卻沒有足夠的睡眠,而每一頓飯,都必須在十五分鐘之內完成。每一個時間的刻度,都被填滿,沒有一點無所事事的餘裕。

攝影:譚志榮
攝影:譚志榮

直至生活裏的死線密度漸漸疏落,我抓緊了那個空檔,離開房子,乘搭一輛巴士,越過一片海,到理髮師的店子,讓他替我處理延綿了一年的煩惱。理髮師每一個時段只招待一位客人。就像以往的每一次,當我坐在那張柔軟的椅子,他就會告訴我許多事。我只需要敞開耳朵,像貝殼收集雨水那樣積聚聲音和訊息,幾乎不必開口說話。說話必須思考和冒險,而傾聽則只需要放鬆和容納。

那天,理髮師提及店子的業主。「被迫休業的一個月,我提出減免租金,業主不是不答應,只是嘮嘮叨叨了好一陣子。」 「他比較喜歡女性的租客。而我,並不是他理想的類型。」理髮師說。 我沒有說出的是,你何需投他所好?他借出店面,你付出租金,這是一場公平的交易。

「如果租客是個女的,懂得討好他哄他, 他甚至願意代為支付一半的裝修費用。」

我沒有說,免費的東西,通常要支付比金錢更昂貴的代價。

「業主已經六十多歲,這一帶的店子都屬於他,承繼祖業,自小就不必努力工作,一直被身邊的人服侍和奉迎,而且以為世界應當圍繞着他打轉。」理髮師把我的頭髮分成許多不 同的區塊,用心地逐層修剪。「他有妻子,卻 沒有小孩,閒時就跟租客相約在外喝茶聊天。 這樣的人,內心深處有一個很大的部分,是空虛的,他要用年輕美麗的租客,填滿它。」理髮師稍為停頓之後再說:「這樣的人,其實應該養一堆小孩,讓自己每天都有一堆事情處理,以忽略心裏那個空寂的部分。」

我心裏不由一凛。每個成年人都曾經是小孩,那麼,每個小孩的出生,其中一個功能,或許就是為了填滿父母心裏那片空蕩蕩, 長大後,就陸續填滿學校、朋友、辦公室、情人和伴侶的空缺。能夠填滿和被填滿,都是符合了社會最低資格的幸運者。很可能,「填滿」就是社會裏一個不明文的制度。那些無法擠進等候「填滿」隊伍裏的人,那些拒絕這個制度,或從這個制度逃跑的叛逆者,他們遭到的後果就是,清醒地感受着胸口裏無盡的空洞和寂寞,那是生存的本質,如果有人不使用大 部分人都樂意使用,而且行之多年非常有效的麻醉劑,就要自行找到另一種生存的方式。

理髮師在鬧巿裏的小巷開了一所周六變成音樂場所的一人理髮店。大業主物質生活愈豐裕,精神生活愈孤絕,他不斷建立跟租客的關係。我讓時間擠滿工作,在一個死線和另一 個死線之間,極度專注的時候,時鐘上每個刻度的空都被注滿了光。

不過,那片荒蕪的孤寂,是任何東西都無法填滿的。孤寂雖然無法觸摸也看不到,可 是,也無法被任何人和事物瓦解,有時候好像只剩下一點,也能隨着時間和空間轉變而突然 擴張成無垠的原野,讓人無論如何也逃不出其邊界。 人只能像保有着一個內臟那樣,豢養它,陪伴它沉睡,在它醒來時,狂怒時,也像接納 一頭寵物那樣,安撫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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