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韓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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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
微物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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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鏡

10.09.2021
圖片由作者提供

眼睛乾痛,像有一團小火在燃燒時,我知道要尋找一道新的風景。

眼眶內的小火災,多半原因不明,或,所有可能的問題,例如長久看着電腦屏幕、眼鏡度數有誤、飛蚊症,甚至肝熱,都只是障眼法。歸根結柢,很可能是一種深沉的無望,推動了閉目的慾望。

眼睛畢竟是一對藏着許多秘密的窗子。關上了一扇門,不一定有另一扇打開的門。但,合上長在臉上的眼睛,心裏的眼睛就更容易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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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寂》裏的烏爾蘇拉,晚年時,視力漸漸離她遠去,終至完全失明,然而,跟她同住的眾人,始終沒有發現她眼睛的問題。最初,她憑着記憶在屋子各處如常活動,處理家務,當四周愈來愈寂靜,便察知天色已黑。到了後來,失去視力的她,直覺更澄明,當家中所有眼睛健康的人沒有發現曾孫女梅梅有任何異樣,烏爾蘇拉已察覺了她和秘密情人沐浴愛河之中。

烏爾蘇拉的眼睛是患上了黃斑病變嗎?我無法忘記,好幾年前的某天,和K走在陽光燦爛的白天街道,她突然對我說:「為什麼今天,四周這麼黑?」那是一個問題、一陣嘆息和一聲呼救。眼科中心的醫師為她作了詳細的檢查後,宣判她要做一種非常簡單而普遍的手術─把一管針刺進眼球以注射藥物。

K是我們家裏唯一一個不用佩戴眼鏡的人,即使她從青年至晚年都酷愛閱讀和看電視,可是終其一生,也沒有患上過近視、散光或老花。只有被確診了黃斑病變之後,她習慣了戴太陽眼鏡,對她來說,日光成了刺眼之物。

她終於沒有進行任何手術。在約定進行手術的三周之前,她努力不懈地熬煮金銀花和菊花等各種下眼火的藥材,當成藥湯服用,又用這些煮過的食材熱敷眼睛。然後,她取消了手術預約,因為她堅稱,自己的白天已沒有幢幢黑影環繞。

我沒有質疑她的說法,因為她是自己眼睛唯一的使用者。每個人都依憑自己的眼睛通向一個共有的世界,又因為每個人的所見不盡相同,因此,那不免是個主觀的共通世界,其實每個人都妥善地保存着屬於自己的差異。

那麼,烏爾蘇拉所患的是白內障嗎?精神科醫師德.克雷宏波在其著作《德.克雷宏波的眼睛》詳述了接受白內障手術的經驗。上世紀二十年代的法國,處理眼眶內病變的水晶體仍是一項嶄新的手術。德.克雷宏波在五十五歲之後,眼睛問題日漸嚴重,令他困擾的是再也無法長時間閱讀,否則,伴隨着眼睛疲倦而來的是前額劇烈的頭痛和暈眩。兩年後,他看到的東西開始變形,「夜晚,所有光點都變成星羣;電燈泡裏頭的白熾弧線,似乎都有五六個之多」。不久,他對明亮的對比變得非常敏感,在他看來,位於窗旁的家具會自動消失在對比而產生的幽暗中,而盯着發亮的東西之後,是持續良久的眩目。他的手術是成功的。只是,此後,他眼中的世界,顏色和線條都變了樣子,再也無法回到從前。沒有人知道,他為何在六十二歲那一年,對鏡吞槍自殺,是為了眼睛已經半盲,還是因為抑鬱。

《德.克雷宏波的眼睛》一書收錄了兩篇文章,一篇是〈接受白內障手術的回憶〉,而另一篇則是〈靈媒之末日〉。在法文中,「靈媒」(voyante)隱含「看見」(voir)之意。或許,對於精神分析師德.克雷宏波來說,眼睛比較靠近腦袋,視覺連接着的是邏輯、回憶裏的重播,或秩序,因此,視野所帶來的變化,是無法回復正常生活,而非展開新的階段。但,對於馬爾蘇拉來說,眼睛掌管着的不僅是外在視覺,也是內在的世界。人的心遍佈身體的每一個部分,皮膚狀況會泄露潛意識的秘密,而眼界則是主觀的心之投射。

K過世後不久,懂得與靈魂溝通的朋友對我說,要在K的棺木裏放一副太陽眼鏡。「她在找墨鏡,卻找來找去找不到。」朋友說。終於因為金屬不能一同火化而作罷。直至骨灰上位之前,我再問友人:「是否需要一副太陽眼鏡?」她卻回覆,已不再需要了。顯然,K終於適應了另一個世界的光線。

有時候,當我倦極而閉上眼睛,看到的是一大片和煦溫暖的陽光,那令我的眼睛不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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