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董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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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啟章
Ghost on the Sh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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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墨水筆

03.09.2021
圖片由作者提供

在二十世紀初期,有儲墨功能的鋼筆(fountain pen,或稱墨水筆,日本人稱萬年筆)開始普及,逐漸取代沾水筆(dip pen)。沾水筆同樣有金屬筆尖,是傳統鵝毛筆的替代品,而且十分便宜。但和鵝毛筆一樣,沾水筆每寫幾個字便需要蘸墨,頗為不便,也不能隨身攜帶。不過,初期的鋼筆設計和功能也未盡完善,使用上經常會出現問題。夏目漱石有一篇短文,叫做〈余與萬年筆〉,講的便是他使用鋼筆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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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石一直使用沾水筆寫作,而且喜愛用褐紅色(sepia)的墨水。後來他在丸善書店買了兩枝Pelican鋼筆,卻因為使用不當而感到麻煩。據說是有時出墨不良,有時又突然漏墨,灑滿了稿紙。此Pelican鋼筆,並非指後來出現的德國Pelikan品牌,而是英國公司De La Rue生產的一種鋼筆型號。此型號需要以滴墨器入墨,是當時鋼筆常用的方法。後來De La Rue取得負壓吸墨器的專利,推出Onoto型號,功能比Pelican大為改進,使用也更舒適方便。

Pelican為漱石帶來的困擾,令他一度改回用沾水筆寫作。一九一二年初的《彼岸過迄》便是用沾水筆寫出來的。後來在丸善工作的內田魯庵送了一枝Onoto給他,用後感到非常滿意,並稱「終於體會到書寫流暢的愉快心情」,於是便寫了〈余與萬年筆〉這篇文章以作記念。由於Pelican和Onoto屬於同一家公司先後推出的產品,所以漱石把它們稱為「姊妹
筆」。由此文推斷,漱石餘下的作品《行人》、《心》、《道草》和《明暗》,應該也是用這枝Onoto寫出來的吧。

據漱石所說,當時日本入口的西洋鋼筆,最昂貴的要三百圓,便宜至十多圓的也有。但與一錢一個筆尖和三錢一枝筆桿的沾水筆相比,依然是甚為奢侈的物品。漱石於一九○七年辭去東京帝國大學教職,加入《朝日新聞》成為專業作家之時,月薪是二百圓,已算是不錯的待遇。這等於一枝收藏級鋼筆的價格。我猜魯庵贈送給漱石的Onoto,以實用為目的,應不至於這麼昂貴,可能是六、七十圓左右的優質品吧。但是,就算是如此價值不菲,丸善每天還是售出鋼筆百枝,漱石估計大部分不是用於收藏,而是有實際用處,可見時人對良好筆具的需求甚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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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石也有一款自己專用的原稿紙,規格是十九格乘十行,因為當時的報章以每行十九字為標準,寫稿的時候便可以準確預計文章的長度。(看當時的記述,常見以原稿紙多少張來商談稿費。)稿紙線條為版畫家橋口五葉所畫,上方有「漱石山房」字樣及兩個龍頭繪圖,並由春陽堂印刷。漱石在一九一四年寫了一篇〈文人的生活〉的短文,講述了原稿紙的來由。這款原稿紙根據神奈川近代文學館所收藏的版型,製作了復刻版,在東京新宿的漱石山房紀念館可以買到。

我為什麼會談到漱石的用筆和用紙呢?事緣最近妻子對鋼筆萌生興趣,頗做了些研究,又購入心儀的鋼筆和墨水,天天練習鋼筆字。我很自然也被波及,獲贈一枝向漱石致敬的Onoto限量版鋼筆,筆蓋頂部有貓的造型圖案,筆身所刻的「夏目漱石」四字則略嫌平板。原來Onoto品牌於二十世紀中以後一度沒落,到了二千年初捲土重來,推出各種手造鋼筆,全都是工藝上的佳品。

我多年來已很少動手寫字,更不要說用上墨水筆。為了感激妻子的贈筆之恩,便忍受着自己一手拙劣的字跡,使用鋼筆在筆記本上記起各種零碎事情。近來又流行起寫信來,我便拿出珍藏未用的「漱石山房」原稿紙,加上向漱石致意的Onoto鋼筆,寫了一封冒充文豪的書信。據說筆尖的出墨流暢度、與紙張摩擦的觸覺、墨色的微妙差異,以及字跡的粗細變化,也是鋼筆書寫無可替代的高度享受。也許是我還未習慣,或者先天的書法太差,暫時還未能達到這種境界的入門條件。

我的Onoto並不是漱石所用的原型,而是向其致敬的新設計。翻查網上資料,原來在二○○九年丸善一百四十周年之時,曾經與寫樂鋼筆合作,推出當年漱石的愛筆的限量復刻版。看圖片當時的筆桿粗細平均,筆蓋是筆身的四分之一稍長,與現在流行的筆蓋與筆身約四比五的長度不同。對於這個復刻版,如果有機會一見,我是十分好奇的,但並未去到渴求擁有的程度。說到底,這些文人生活追跡只是無傷大雅的趣味,最重要的還是讀作品。

曾幾何時,我也曾經是一個用筆寫作的人。當年同時參加文學新人獎的短篇組和中篇組,為了避免評審們察覺出於同一人的手筆,而請友人幫我抄寫其中一份。結果真的把評審騙了,而出現了有趣的評價。那時候甚至用筆寫了一個二十萬字的長篇,單是從草稿抄寫到正稿上,以每天抄五千字,即約十三張四百格原稿紙,也需花上一個半月時間。這種對於手部的折磨,自從懂得打字之後,便不打算再次經歷了。

對於已經完全習慣用電腦寫作,也即是用電腦思考和表達感受的我來說,改回用手寫是完全不切實際的事情。那和用什麼筆沒有關係。對手寫的迷戀,對字跡的神奇感應的信奉,我是徹底地沒有的。這也不是因為我是個寫長篇小說的人。不過,對於拿起墨水筆來,在筆記本子上寫下隻言片語,的確存在着某種個人的療癒的作用。就算不是創作,也不會感到無聊或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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