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她還是十多歲的小妮子，灣仔的範圍只限於什麼街與什麼街之間（她說得清楚，只是我毫無印象）。她跟媽媽到商鋪買油，需要自備容器。至於買蔬菜，販子會用報紙包好，再嫻熟地紮上粗麻繩子。細節她都一一仔細描述。媽媽買菜時，她趁機到糖果鋪遛一遛。媽媽沒回來接她，來的卻是祖母──神色慌張地把她往防空洞裏拉，然後毫無準備下在那裏熬過幾日幾夜。後來一家人徒步逃到國內，又輾轉回到香港，竟然可以跟媽媽團聚……

好了好了，此刻我首要的關注還是她的腫瘤問題，畢竟我的身分是腫瘤科醫生。她立刻臉色一沉，揮揮手，別過臉去，不願再談。
照顧老婆婆的其他醫護人員都有相似的經驗：一提起她的腫瘤，總會令氣氛變僵。她患的是黑色素瘤，罕見地長在陰道。黑色素瘤是黑色素細胞產生異常而發展出來的癌症，最常生於皮膚，但也可能出現在口腔、腸道、眼睛或其他身體部位中。黑色素瘤的形成可以因為紫外光、免疫力低或家族遺傳等高危因素，但大多成因不明。偏偏老婆婆腫瘤的位置，讓她誤以為是自己女兒家行為不檢而惹病，無地自容，甚至看為老天對她的懲罰，難怪她萬般不願提及。

其實，要明瞭這心路歷程可費了我一番工夫：老婆婆當然不可能開放自願地和盤托出，而是經過耐心聆聽她的其他故事，留意中間偶爾夾雜對腫瘤的看法，再旁敲側擊、用同理心揣摩而得的。醫生看陰道黑色素瘤客觀地就是眾多癌症中的一種，想不到保守的思想和對此病的誤解，導致老婆婆耿耿於懷，甚受困擾。

連提起都不願的老人家，如何肯治療？確實她已經多次因為腫瘤出血入院了。我明白了背後原因，那倒好辦。當然我不便當面拆穿，只是比她更嘮叨地解釋正確的醫學知識，又請家人和醫療團隊幫忙配合。過了不久，老婆婆竟然接受我的建議進行放射治療，腫瘤縮小，出血情況更明顯改善。她更在寧養中心做香薰治療，慢慢接受帶着腫瘤的這個身體，不再引以為恥。老婆婆開朗了，自在了，要說的故事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