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劉克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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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克襄
嶺南慢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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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的夜晚

17.09.2016
插圖:劉克襄

在雪山海拔三千公尺的山莊過夜,五點過沒一陣,山友用餐時,夜已深了。天氣更是從白日的高溫急速驟降,彷彿進入寒冬。多數人用完餐回到山屋,趕緊窩進睡袋。山屋外,只剩一些山友點着頭燈,依稀蹲在廚房喝熱湯,或者利用冰冷的山泉洗碗筷。

我枯坐在木椅上遠眺,享受難得的清靜。此時黑夜像潮水慢慢湧上,自己像伸入大海的瘦長岬角,愈發清冷。天邊的星子則凍縮在漫漫的夜空,儘管愈來愈多愈亮了,卻也映照出大地的黑暗。空氣裏迅速有一股寒氣鑽進我的衣服,甚而滲進骨頭裏。

孤獨感在此時如某一黑色液體悄然凝固,慢慢形塑為山一樣龐大的物體,矗立在對面,或者就是周遭森林的某一部份。我沒有感懷,也未喟歎,但心裏好像一直在悄悄地對高山喊着,你好,我又回來了。每次上高山,好像就在等這一刻。自己準備了多時,抵達此地,最重要的事往往不是為了明早的登頂,或者走在稜線觀看大山的壯麗。

對照此時的幽黯和寧靜,其實內心最為波濤洶湧。你看到了底層深處的自己。平時生活裏的無奈、苦楚,或者某一美好的體悟,都會出來照見。好像一瓶自釀,積存許久的酒,從地窖取出來,再次品茗,看看有無新體悟。

七八點左右,彷彿半夜了,廚房的人也都紛紛走進山屋,現在更只剩我一人。中海拔還會有鴟鴞的淒楚鳴叫。高山的孤獨最為純粹,一點聲響都無。所有事物彷彿劃過的流星,再怎麼亮麗都劃不出聲音。只有自己的心跳,繼續如潮水的上下沖洗,甚而發出澎湃的轟隆巨響。

那是孤獨的聲音。它愈加坐大了。不再是山一樣思考,而是更像一隻龐大的黑熊,悄然和你並肩了。遠方的山圍攏得更緊密,你也悄悄地化為某一自然的一部份,像長鬃山羊等到了黑夜,帶着警戒之心,準備出門覓食。

黑暗常使人害怕,恐懼,但也帶來奇妙的體驗。長時身在山野,你不自覺地尊敬自然的一草一木,縱使一隻在椅子爬過的小蟲,在月光下被你瞧見,都讓你起了憐憫和敬心,並賦予各種神秘的意義和隱喻。

我很清楚自己現在的狀況,當孤獨強大時,更深刻感覺自己的脆弱和渺小。以前常跟原住民友人探勘古道,在莽林不知前方去路的狀態,到了晚上不得不昇起篝火。野地之火並非為了得到光亮和溫暖,更多是透過火來排除孤獨,尋求慰藉。

這時自然更加貼近,會比任何情況,更能跟我們充分對話。原住民透過祖先代代承傳的生活智慧,還有許多禁忌,都是在熊熊火光中,或者在最後的灰燼裏獲得開示。

但現代人的孤獨,再大的火勢都難以取暖。我繼續滯留屋外,體驗這一空曠之寂,蒼穹之虛。許多打禪和練瑜伽的人,喜歡擇一森林和草原的環境靜坐。這樣天地一旅人,獨對荒野的寂寥,我全然能充分理解。只有這麼清冷的環境,最能集中精神,專注想像孤獨的形影,或者從中沉澱出生命的本質。尤其是高山,彷彿愈接近天頂。清冷和空曠都是孤獨的孿生兄弟。

我把高山視做每年必定報到的醫療健檢中心。那也是最嚴格的檢驗,一下子便能測出你的身心狀態。登山不是讓我鍛鍊出強健的體魄,而是更堅定的心志,取捨生活的奧義。

近年來某些企業的高階主管,流行到山裏受訓。他們聘請原住民獵人帶領,進行四五天的荒野求生課程,希望透過這種消耗體力和意志的嚴酷考驗,激發生命的韌性,甚而促發團隊的力量。但我一直覺得,發掘過去不曾看到的生活價值,重新定位人生態度,或許才是此一訓練最精采的一部份,但那也最不易習得。凡人如我們,也毋須花此高昂的學費。高山可以有許多自然課程,夜晚更是重要的一課。年紀愈大愈覺得是必修。

那是甬道最深邃的教堂,你在其中一角靜坐下來翻開聖經。孤獨是裏面的第一篇章,生活之種種選擇,由此鋪陳。最終,它不是帶領我去遇見水鹿,撞見黑熊,而是遇到尋常的草木,看到不曾遇見的自己。

(隔周刊出)

插圖:劉克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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