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穿過迷霧，在暴雨中下降，我看見窗外雨水化成了瀑布，跑道進入視線，飛機距離地面只剩兩層樓的高度，機艙此時劇烈顛簸，我們就像主題樂園的海盜船般急速上升，瞬間暴衝的反作用力把所有人都黏在椅子上。機長廣播，風雨太大，試降失敗，將會環繞香港一圈後再度試降。機艙有人在哭、在叫、在祈禱、在用手機寫遺書。我看到空姐偷偷擦眼淚，我真切地感受到，生命只剩下十五分鐘了，就在此時，我聽到笑聲。鄰座四十來歲的男子，穿黑色襯衫，過肩的染金長髮整個向後梳，混身散發着一種歌舞伎町過氣牛郎的感覺。
男子看到我在看他，像找到了觀眾，笑着問，你怕嗎？我沒答，雙手一直抓住椅柄。他笑得更加開心，問，你怕飛機失事，對吧？我說，你為何還笑得出？男子向後撥了撥頭髮說，我笑不笑，跟飛機會不會墜毀，兩者沒直接關係。我說，理性上我同意你，可站在人性立場上我還是會感到懼怕。他搖搖頭說，相信你也聽過，飛機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交通工具，遇上失事的機會率要比中六合彩頭獎還難，且在惡劣天氣裏復飛，本來就是航空安全的一般程序，你儘管大笑吧，學會用笑聲來放鬆自己，飛機最終是一定會墜毀的。我當下以為自己聽錯了，本期待他最後一句會說點我們一定會沒事之類的話，有點反應不來。他見我僵直的神情，說，真的，明天報紙會寫，五五二號航班在黑色暴雨中冒險降落赤鱲角機場，在靠近跑道時，左邊機翼傾斜刮地，發生爆炸，連機組人員全部三百八十二條人命當場被炸死，無一倖存。此時，飛機重新升上了雲層，回復水平狀態。我說你甚麼意思？長髮男子說，甚麼甚麼意思？我說現在整台飛機上的人都嚇得要死，你身為其中一份子，在這裏胡說八道，覺得自己很幽默是嗎？長髮男子說，不，你誤會了，我只是想把客觀事實告訴你，如果讓你臨終前的十分鐘過得不快的話，我很抱歉。我怒不可遏，甚麼臨終十分鐘？胡說我們會墜機，難道你自己能獨善其身？長髮男子說，我說全機三百八十二條人命都會死，那當然也包括我，是的，我本人也會死，我會跟你們每個人一起葬身之火海，死無全屍，現在，只剩下十分鐘了。接着他看了看手錶說，不，九分鐘，有甚麼遺言的話，也可以告訴我，儘管我帶不出機艙，仍能當你的一個聽眾。說時，他顯得好認真，讓我感覺很不好。我問，你是甚麼人？他說，我是一個占卜師。我說，甚麼鬼？他說，跟鬼沒關，我師承弘星上師，是密宗派第十七代傳人，我從少就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可惜我們的門派即將斷後，因為我將會死在這班航機上，這種能力即將失傳。我想了想，說你話中有破綻，如果你真能未卜先知，那你明知道這班機會墜毀，還會上機自殺嗎？長髮男子有點不悅，說占卜不如你們想像中那樣，我能看見未來的畫面，可那不是我能控制的，我要請示上師，上師有時會回答，有時不，我是被動的，就像我登上飛機之前是毫不知情的，直到十五分鐘前，飛機開始降落，我才突然看見了未來的畫面，是明天的報紙頭條，寫着飛機撞毀了。我說，神經病。他說，反正我已經把真相告訴了你，你不願相信的話，我也沒辦法。
其實我心裏確實是挺慌張的，只能告訴自己暫時不再理他，並打算在心裏唱兩遍李志的《天空之城》，這歌差不多四分鐘，唱兩遍就着陸了，到時一切都過去，取行李時說不定還會再遇上這瘋子，我定必奚落他一番。然而，我愈想分散注意力，我愈是想不起歌詞，我發現自己的所有思緒都被長髮男子的話霸佔了，飛機的每一下搖晃，都讓我急得快要叫出來。長髮男子此時說，你看，那個穿藍色衣服的胖男，他很快會被氣流拋至天花板。此時胖男果真解開了安全帶，站起去上廁所，說時遲那時快，機艙一沉，胖男失重被拋上天花，待他落下時擦傷了大腿。我說，那胖子一整趟飛機都往廁所去跑，他尿急，選擇現在站起來，也不出奇，你只是觀察到他的舉動而亂猜罷了。長髮男子說，然後，一輛餐車會滑下來。話音未落，飛頭忽地往上一仰，一輛餐車果真滑過走廊，幸好我躲避得快，手沒被擦傷。長髮男子說，接着旁邊有人會嘔吐，會沾到你。驀地，坐在我右邊的外國婦人果真吐起來，我無處可逃，新買的球鞋被沾上了，我痛苦一嘆。長髮男子說，最後，飛機會被閃電擊中，全機停電。我驚，說不要，還沒出聲，飛機窗外已傳來強光，機艙陷入黑暗，停電了，我和全機乘客恐慌大叫。
片刻，機艙回復電力，再次亮起燈光，機長廣播解釋，剛剛被閃電擊中，暫已回復正常，三分鐘後再次降落。我驚魂甫定，說我明白了，我相信你，請你別再預言了。長髮男子一頓，說，你真誤會了，我告訴你這些，不是求你相信，我也沒預言能力，我是被動看到的。我問，那我們還能做些甚麼嗎？此時航機再次穿出雲層，我看見海平面上的雨勢有增無減，飛機左右搖擺，機上每條靈魂都在尖叫，我們的生命只剩下兩分鐘。我說，你說看見了未來，那種未來，我們能夠改變它嗎？長髮男子問，改變？我說是的，比如我現在大叫起來，呼籲他們別把飛機降落的話，能改變墜機的未來嗎？長髮男子說，可是飛機必將降落，你躲不了。我說，可你剛才說看到的畫面是一張報紙，意外發生在赤鱲角，對吧？那若果飛機改飛深圳、或廣州、或高雄，反正今天不在香港降落，不就可以了嗎？長髮男子展出一個古怪的表情，像從沒想過這種可能性。
我看見飛機穿出雲層，窗外的雨水化成了瀑布，跑道燈再次進入視線。我知道時間無多，必須立即行動，於是站起來，沿着走廊一直往機頭方向跑，重複大叫暫停降落，暫停降落，暫停降落。沿途空姐看見我，紛紛叫我回到座位，可降落前夕，她們都不敢站起來阻止我。我長驅直進，跑過了商務和頭等席，一直來到駕駛艙外猛力拍門。我氣急敗壞地大叫，機長，必須停止降落，這飛機不能在香港降落，無論如何，都不能在香港降落。我以為一切都太晚了，片刻，卻感到飛機停止下降了，窗外陸地也再沒有靠近，飛機呈水平地掠過跑道，接着慢慢提速上升。我愣住，意識到自己的行動湊效了。
機長廣播，感謝剛才在門外吵嚷的那位乘客，是他拯救了我們整機人，我和副機長商量過後決定再次復飛，並轉去東京羽田空港降落，讓大家拾回性命，也盡量享受日圓匯率低迷的購物之樂，請大家為剛剛那位英勇的乘客鼓掌，他是香港的兒子，是人民的英雄，是人性的標竿。全機響起激烈掌聲，我深深鞠躬，返回座位，鄰座的長髮男子早已不見蹤影。此時，飛機又遇氣流，顛簸了下，安全帶燈號亮起。妻子看見我醒來，問怎麼了，一臉惆悵的，是不想回家了嗎？我彷彿看見那條愈來愈近的跑道，感到一切都搖搖欲墜：飛機，工作，還有我的人生。於是我回答她，不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