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愛情路上出現了 四十八個小時的「停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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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爭是為了更美好的愛情

當愛情路上出現了 四十八個小時的「停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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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被捕那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四十八小時裏,她和他的回憶好像被誰倒翻了一樣,三年的時光快速飛閃,讀來像是劫後餘生的故事,卻又只是一對貧窮男女茶米油鹽間的平淡日常。

然而,這三年淡淡的時光多少讓她體會出愛情,看出些生命的圖騰,她因而想到人似乎注定要先與苦難搏鬥才能獲得一刻寧靜美好的人生。在那四十八小時裏,她第一次想念與他在舊居被熱醒的早上,與那些過得寒傖卻甜蜜的小日子。

三年前,他們在一個大學學運組織認識,從而相戀,很快便開展同居生活。

於是,她自邊境的屋邨搬到鬧市中一個唐樓單位和他住了下來,屋內大部分時間無一絲日照,洗好的衣服掛在家中,過了好幾天還是濕的,扭出的水甚至可以拿來澆花,好不容易衣服晾乾了卻其實悶出了臭味。

那三年,她穿著發了臭的衣服出門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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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瞧不起搞社運的男友

那時候,樓下是一間老式的鞋舖,1樓是生意一般的髮型屋,爬好幾層他們才可以回到他們的家。他們的家卻不止得他們兩個,500呎的單位,還有兩對情侶合住,六個人共享客廳、廁所和廚房。一到早上,他們就開始為爭廁所而爭吵,有人衞生習慣差,廚房總是擱上充滿油漬的碗碟,廁所的馬桶永遠沾着難以形容的污漬,沙發椅上堆了高高一疊髒衣服,地上的灰塵無人打掃,客廳地上的雜物叫人連坐下的空間都沒有,有時甚至不知從哪裏跑出一隻大老鼠來,通處匿藏又通屋亂跑。

他們兩個住的房間很小,擺了衣櫃、桌子和牀後,就連轉身的空間也沒有。後來她在街上撿到一隻貓,牠因為成長期間不曾飽足,抵抗力很差,試過搶地盤時和別的貓打交,感染了貓愛滋。牠比一般街貓還要怕人,逢人就咬,唯獨信任她。找不到其他領養者,她也只好把牠帶回家,房間添了貓的廁所和食具。

那陣子,深夜中躺平,她覺得自己就像這間雜物房裏的一件雜物,生活雜亂無章,前景黯淡無望。她和男友時常因為屋內潮濕多菌的環境而生病,但為了便宜的租金,只好無可奈可地住下去。她想,愛情就是這樣吧,說到底也要面對茶米油鹽的。

那三年,父母從沒有到過他們的家。

第一年過年,她帶男友去見父母,茶樓裏鬧哄哄的都在互相說着喜慶說話,父母卻一臉冰霜,正眼也不望他們一眼,走的時候扔下兩封利市,厚厚的利市封中夾了幾張千元大鈔。她看着那金燦燦的錢,猜到父母責怪她不長進,也知道他們看不起男友,覺得這種搞社運辦工會的人不務正業,她跟着他只會一直吃苦。然而男朋友的忍耐度比她高,時常安慰着她,從不因為她母親的勢利嘴臉而生氣,兩口子有了默契,要把苦日子捱到了頭。今夏,房東出奇地為這破房子找到了買家,他們倒沒所謂,決定找別的地方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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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生活被烽煙佔據

他們搬進同區一個朋友的家裏,開展了新的共居生活,這次搬家租金沒貴太多,環境卻改善了不少。搬進新家的第一天,她為自己醒來仍然一身清爽而快樂,午後執拾舊居搬來的衣物,發現行李袋裏的衣服都是濕濡的,衣服是濕的,褲子也是濕的,她才想到,三年光陰就這樣耽擱地捱過來了。

搬屋那陣子,香港因反修例運動而醞釀着快速的變化,人們上街的次數一天天多了,男朋友早出晚歸。她一個人搬家,背着一大堆兩個人的家當爬樓梯,一天搬一點,來回了一個月才搬完。她心中很委屈,但想到他最近忙着到前線支援手足,氣又不得不消。他們和別的情侶不同,從沒有手拖手齊裝上過街,總是他走他的前線,她做她的和理非,兩人互相包容忍耐。後來,她加入了區內的文宣隊,一邊打散工,一邊上街派文宣,在天橋和大街上貼單張。直到深夜,兩個人回家才見上一面,在枕邊說說話,問問對方這一天做了什麼。

後來的幾個月,政府態度日益強硬,示威者受傷數字一直上升,甚至出現死亡個案,原本常常跑戲院一起看戲,亦會找找樂子去去旅行的兩個人什麼節目都沒法安排了。他天天上街,回家一身汗臭就倒在沙發裏昏睡。她也愈來愈忙,除了貼文宣做連儂牆外,還要到不同的工作坊幫忙,運送不同的物資到有需要的地區,除此之外又不時去探街貓,為受催淚彈波及的貓找寄養家庭。就算兩人終於閒下來,共處一室,也總是各看各的手機,不是罵警方記者會上說詞的荒誕,就是數防暴執法時的不仁,枕邊少了許多關心對方的體己話。慢慢,她覺得兩人感情淡了許多,同時又總為他提心吊膽,擔心他終有一日被捕,試過為此偷偷落淚。

一個無法完成的看戲約定

9月無聲過去了。

到了10月,天不見涼,區內變得沙塵滾滾,大馬路上夜夜硝煙,地上好多磚都被挖了出來,遺下地上一潭潭的沙,人們身心俱疲。兩人為了休息,終於約了一起看戲。他們挑了一部有關抗爭的電影,到他們最常去的電影中心影院看。她很滿意,覺得這樣既可以寓抗爭於日常,並重新滋養他們的生活和關係。

電影上映的那一天是周末。她提早一天買票,把電影票好好藏在錢包中。那天男友中午照樣上街。出門前,她如常要他抱抱她,摸摸他們的貓,又咕噥着叫他不好打到沒有體力才走,永遠都要留力給自己「走佬」,又提醒他星火同盟的電話,要他一定要記住他們的約定,只要有空就要回她短訊。

男友當時點點頭,溫柔的摸摸貓,又抱了抱她才走。

那天一整個下午,她都忙得很,心中卻盼着夜晚,想起兩個人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的看戲了。她自白晝等到天黑,貓兒也睡着了,晚上7點半,距離電影開始還有兩個鐘,她卻哭了起來,心中總覺得他已經被捕。晚上8時,他還是沒有回覆她的短訊。電影很快就要開始了。她有點悲從中來,貓被她的哭聲驚醒,走來窩在她身邊,用舌頭舔她,用毛手抱住她。後來,她接二連三收到朋友電話,大家都說在被捕名單上見到他的名字,卻無法確定到底真的是他,還是其他同名同姓的人。

只有她一個人篤信男友的確被捕了。因為就算天塌下來,他也從未失約,她逕自把兩張電影門票扔了,想到警察可能隨時會上來搜屋,開始收拾屋裏的東西,又打電話和他的家人交代情況,替他向公司請假。

無盡期的四十八小時

在那四十八小時中,只要停下手來,她就想起他,不知他會不會已經斷手斷腳,會不會被人扔進海裏。她說那天晚上下了大雨,想到海水很冷,她便開始流淚。

後來,朋友來到她的家,替她叫了車,把家中一些東西送走了。她什麼都沒下肚。到了晚上10點,她撥電話給認識他的朋友,通知他們男友已經被捕。她回憶說,那天晚上,整個世界有如天旋地轉。他身處何方,她一無所知,既不知他在哪裏被捕,被捕時正做什麼,也不知警方會給他什麼控罪,會不會是暴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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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四十八小時,教她一幕幕想起他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她想起了潮濕髒亂的舊居,想起了他們一起看的第一齣電影,想起了他因為貓終於願意睡在他身邊而洋洋自得的樣子,想起了今晚原本會去看的電影……直到深夜,她仍然和律師四處找他,挨個警署打去問。凌晨兩點,雨稍歇,她跑到旺角警署碰碰運氣,警署已經落閘,周圍看不到一個人影。

那一夜,律師不止一次問她,為什麼她這麼肯定男友被捕,她一次一次解釋他們當日的約定。他不敢放她飛機!他很怕她生氣!他一定是被捕了!

清晨6點,遲來的消息出現。律師透過電話說,確定他已從旺角警署被移送到油麻地警署。下午2時,她終於收到了他親自打來的電話。

「喂,我現在在油麻地警署。你給我送來一條沒有皮帶的褲,一雙沒有鞋帶的鞋吧,那樣至少我們可以見一面。」電話的另一頭,她聽到男友在哭,他說警察要他全裸搜身,又要求他穿上裝備拍照。掛線後,她回不過神來,想到認識了他那麼久幾乎沒怎樣見他哭過,以為他一定被人打得很傷,於是飯也沒有吃,就回家翻箱倒櫃為他找衣服。邊找,邊哭。她看到男友衣櫃中只有幾件廉價的舊衣服,不是發黃的就是已經穿得鬆垮垮的。男友不喜歡打扮,覺得買衣服很浪費錢,老是穿著破褲子,把工資全花在還學債、給家用和他們的租金上。好幾次她替他拿褲子去補,補到後來,連補衫的阿姨都叫她不如買新的。

在警署相見的五秒鐘

最後,她還是帶了一套舊衣服,紅腫了雙眼來到警署,在門外等了三個鐘,最後見了他五秒鐘。那五秒,她看到他身邊有同伴,他們狀甚輕鬆。他沒受傷沒斷手沒斷腳沒變浮屍,亦沒有被告暴動,她的一顆心終於能稍稍安定下來。

回去之後她仍然忙得團團亂轉,不時找律師更新情況,不時請人幫忙去找男友被捕地點周圍的監視器,看看可否找到有利證據。男友被保釋出來的那天,她和親戚朋友總共二十人去接他。她以為見到他時,自己會忍不住哭;怎料當他完好無缺地步出警署,她反應出奇地平靜。在路上經過一間商場時,她拉着他買了一套新衣服,之後一起回家,和他的家人吃飯。

那晚,午夜夢迴,她想起一次去旺角看相,睇相婆說:「哎,你另一半很少時間陪你,對你一般般,你搵過個啦。」她猛地點頭,誰知阿婆接着又道:「但你要找下一個,都要捨得呢一個囉!」阿婆看破紅塵,忍不住笑她,後來連她也忍不住笑自己。這晚,她忽然想起,自己距離「奔三」也不遠了,身邊該結婚的人都結婚了,好些已經有了孩子,只有她仍然覺得未來遙不可及。以前她以為自己很瀟灑,可以找別人取代他,沒想到,正正是這個又窮又唔型的肥仔,她確實捨不得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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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完美的人的幸福感

在這四十八小時裏,她看着自己和他一起的三年時光快速飛閃。他們愛情很平淡,他們愛情最終歸於日常。然而三年過去,他們還似熱戀,會在街上攬攬錫錫,連睡着了也要拖住對方的手。以前她覺得這不算什麼,有時她會跟男友投訴,說她受不了跟他一起過苦日子,她要找個別的男朋友,男朋友總是一臉無奈,她要的東西,他一樣也給不了她。然而這四十八小時,卻又把他們生活翻了個遍,重新為她找出了他們細微但誠懇溫柔的片段。

他回來後,他們還是那對距離結婚很遙遠的情侶,他們始終沒有自己的家。正如身邊那隻正在睡覺的貓帶着許多病痛和缺陷,他們口袋緊絀,生活艱苦,她笑說連他的保釋金也要別人代支,可是這晚看着在自己身旁首先入睡的他,她開始覺得他們這份快樂:不完美,但可接受,只是仍須改善。

11月底,天漸涼,他買了機票和她去了一趟她期待的短途旅行。在四日的行程中兩個人在酒店不分晝夜地睡了三日。這次旅程,她終於把那四十八小時沒睡好的覺好好補回,和那晚不同的是,只要她醒來張眼,便可隱隱見到他酣睡的臉。在他仍睡眼惺忪的時候,她問他,為什麼那天在警署打給她,會哭成那副模樣,他迷迷糊糊地說,那是因為他猜到她知道自己被捕一定會哭個不停,於是電話傳來她的聲音,他就想到她吃過的苦。

一整天,她在牀上拖住了他的手。半夢半醒間,她想到:他們都是不完美的情人,卻已擁有了一個幸福和同樣不完美的家,有一個可愛和同樣不完美的貓兒子。她想到:過去三年,他們三個,湊合着過着同樣不完美的日子,其實比許多人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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