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各一方 如果我在這場運動中失去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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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爭是為了更美好的愛情

天各一方 如果我在這場運動中失去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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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已經好久沒有聯絡。

8月初一次多區開花,防暴警察來到卡居住的社區,走進了私人屋苑範圍。卡身處現場,給友人發短訊之際,手機屏幕突然冒出樂的信息:「抱歉打擾你,只是有點擔心你。你住低層,記得關窗。」

她有點錯愕,輸入了回覆:「我到樓下了,跟街坊在一起,我沒事呀。」卡明知自己到了現場也幫不了什麼,只是覺得聚多點人,大家都會安全一點,假如她留在家裏,反而難受。

他繼續輸入短訊:「濫捕和暴力嚴重了,常理無法解釋,你要小心,要看情況適時走。」

那夜,卡回家後,給樂報了個平安。他忍不住叮嚀:「之後也要小心。」

卡怔怔望着屏幕,心想:可以把你每次的擔心都告訴我嗎?

卡是一個專題記者,有時要走到前線做人物專訪。雖然不是站到警察與示威者之間那個會被直接噴胡椒噴霧的距離,但有時她會讓自己走得更前,留得更久。在那個位置,她會感受到生命受到威脅,同時體會到生命的重量,這樣可以讓她書寫時的情感更深刻。

樂是一個大學講師,比卡年長十多年,在卡眼中,他是個和理非,也許沒有吃過催淚彈,沒有撐過傘子迎向警方陣線衝呀衝,但他會參與集會遊行,經常撰寫有關這場運動的文章。

卡不希望樂發現她更年輕,站得更前,這樣會令他覺得二人有着鴻溝,事實上,他們已經一年多沒相約見面。只是,有一次,卡回大學借書,在車站月台看見樂。她馬上怕得跑掉, 因為她不想跟他在沒有約定之下再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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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篇報道都寫給他看

卡一直惦念着樂,無論日子過得安然無恙還是兵荒馬亂,她滿腦子都是他。她對二人同時身處大時代卻好像天各一方感到可惜:「我覺得我們總是無法活在共同的此刻。」

特別在危難裏面對一切的未知過後,卡很想讓他知道,她最終能平安回家。

6月12日,卡在現場接近完成一個訪問,警察突然施放催淚彈。她在人羣中不知進退,隨着人潮在中信橋上吃了一些催淚煙,最終逃進了大型商場,她脫下了記者反光衣,因為那時是運動初期,卡還未能拿捏工作的界線,有點傻氣地覺得,既然沒有繼續在前線,又需要逃跑,自己就不是記者身份。在商場裏,她遇見了一個很久沒見的同學,對方抱住她,難過得一直流眼淚,問她為什麼自己一個人。商場內傳來速龍要進攻的消息……

她把這些情節都記下,寫在報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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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經說,每星期看報紙,會找我的名字,看我的文章。」那次,卡的文章在臉書上獲兩個共同朋友分享,樂也點了讚。

她不一定能在每一篇報道「交代」自己的安危,事實上,她只能在文章的首尾寥寥數句寫及個人的現場經歷,「但每一篇文章也寫給他看。」

在包圍警總那一次,她寫到現場羣眾的躁動,又寫到她如何與行家們在平靜中一同等待,那一夜最終在怎樣平和的情形下離開;她寫下一些文字,讓他知道,自己曾走在七一遊行的隊伍中,也曾獨自在無數個槍林彈雨的抗爭現場見證着歷史。

「想讓他覺得我堅強,也想讓他知道,雖然堅強,但是生命本來很脆弱,還想讓他知道,除了他以外,我還有許多事情需要面對和承受,包括在這場運動中香港人不可迴避的殘酷現實和傷害。」

她只能以隱晦方式向他訴說,因為,兩人年前已經「分手」。

為了責任而分手

兩人相識,始於一個剛開學的夏天。卡跑去修讀一個碩士課程,認識在大學教書的樂。「他受學生歡迎,健談也理性,遇上委屈的事情,會很快收拾心情繼續工作。」說起樂時,卡有點靦腆而帶着一份痛惜,因為她看見彼此有着相類創傷。她看見那個內在而真實的他,其實是一個壓抑的人,卻有很多話跟她分享。

那年,他們「在一起」,總會趁着忙碌過後的空檔吃飯聊天,後來她得知,樂和拍拖二十年的女朋友已分手一年多,正要搬離共住的居所。但是,一天他跟卡說:「我最後決定跟對方生活下去。」

「我在想,什麼是愛? 如果他覺得盡責任是重要的事情,我無法怪責他。」

離別時,他們才第一次親吻,然後他陪她在巴士站安靜地等,等了很久很久,彼此一直沒有說話。「明明都分手了,但那一刻,當我突然發現自己的站姿很粗魯時,禁不住笑了出來。他反而說,並不覺得我這個站姿不好。上車前,他叫我不要坐上層,我說我會坐上層。當時我心裏想,我才不想在車開之前,我們隔着玻璃看見對方在另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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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分離就是最後一次相見?

他已經是個不可能的對象。然後,她想到,如果自己在這場運動失去雙眼甚至性命,上一次分手就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我努力回憶那次見面的細節,我希望我那時候說的話,都是帶着善意的,作為生離死別情境的告別話,應該是恰如其分的。」當她看見在這場運動中那麼多人受到傷害,有人選擇以死明志,有人失去眼睛,有人失去耳朵,她問自己又能承受多少?在大是大非面前,她想會讓自己相信,兩人分開,不過是小情小愛,算不上什麼不能承受的錯失。

曾修讀文學的她,經常帶着一本書在身,特別在不安的時候,她會經常重讀葉愛蓮的《腹稿》。拿着書,翻起內頁,她讀着其中一段:「我二十二歲,不關心社會,不諳世事。我無知,沒有登記成為選民,但我有成熟的身體,成熟的身體像櫻花。」

卡說,她會問自己,能不能像書內的女子那樣任性輕省。「但當世界如此紛亂,假如我仍然沉溺在自己的情感裏,我會感到不道德。」

「分手」後的牽腸掛肚

「分手」後,樂很少找卡,只偶然傳來短訊,卡會刻意保持着友善的距離,回覆會經過深思熟慮。有時儘管很想跟他說話,但是思前想後,一番掙扎,最後可能不作回覆。「我是白羊座,但我一點也不衝動,用字很謹慎,怕說錯了,走錯了一步,關係就會變壞,變得無可挽回。」

11月17日,營救理大的晚上,樂再傳來短訊:「不要出外,這次會很危險。」

當時卡正來來回回在家附近徘徊,她以街坊身份與防暴警察對峙,覺得自己不會有事。「但我不懂得怎樣回覆他。」他不久後再傳來信息:「真的希望你在家。」凌晨時分,卡回家後馬上回覆他說:「我已安全了,想你。」她覺得這種情形下,不恰當的想念大概都可以被包容,不會被拒絕,所以就直接這樣說了。他回覆說:「沒事就好了,不要有下次了。」

11月18日晚上至19日的凌晨,卡與朋友從紅磡碼頭沿海旁往尖東方向走,同行的朋友身上帶着「火魔法」。他們在繞道旁的行人道嘗試上天橋過尖東,橋下的防暴偶爾發射催淚彈,催淚彈一枚一枚從夜空降下,他們進了又退,退了又進,最終勉強把物資傳到隔音屏另一端繞道上正在推進的示威者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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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防暴來到,在與我們身處的行人道相接的位置向我們噴胡椒噴霧,我沒法前進,只能撤退。最後算是全身而退。」

回家後,卡主動跟樂說:「從尖沙咀回到家了,不用擔心。吃個杯麵,會到樓下再看看。」樂回覆:「不要再去了。」

第二天早上,他再傳來短訊:「不知道你昨晚最後有沒有出去,我很擔心,因為知道放催淚彈了。」

「我不會被人捉走的。」

「吸催淚煙始終不好,知道嗎?別讓他們以任何方式傷害自己。如果你再是這樣子,我會打電話給你媽媽不讓你出去。」

「或者我們一起出去?」

「我媽都知道的,打給她沒有用,你來捉住我,我就不去了。」她再想了想,他來了是不是就不會出去呢?她可不能不管外面發生的事,於是補上一句:「或者我們一起出去?」

這次,卡的回覆終於不再那麼遲疑,「可能是豁達了。」她曾在臉書上看見一張照片,是一個穿上全副裝備的示威者舉着「勇和合一」的標語,印象很深,然後某天開始覺得,經歷這場運動,連本來互不包容的和理非和勇武都大和解了,抗爭的人隨時可能連命都沒了,為何自己還要執着一段關係,在一起或不在一起,關係需要明確或不需要明確。

「反正再多計算,結果也可能不如所想,倒不如想見就見,現在我給他覆短訊,很快。」

她想像,某天他倆會在人羣當中,一如其他尋常的參與遊行的伴侶,那樣平凡,呼喊着共同的口號,一起走完那一段這半年來走過很多遍的路。

「這樣已經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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