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語傳譯員何處尋?當精神科醫生與聾人病人之間缺了橋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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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語傳譯員何處尋?當精神科醫生與聾人病人之間缺了橋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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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六日,手語翻譯員邵日贊執筆寫投訴信予醫管局,邊寫邊感痛心。

單是八月,他已接獲六宗關於申請手語傳譯員的失敗個案。有聾人因聽不到呼叫應診,而遭醫護苛責增添麻煩,有聾人照X光時因溝通障礙而造成失誤,有聾人下午兩時到急症室求診,卻八小時未見手語傳譯員。其中一名投訴人,是聾人精神科病人阿慈(化名),幾年間在醫院進進出出,情緒不斷惡化。上月初她找邵日贊時,只乾脆俐落地留三隻字:「快開視。」他解釋,聾人焦急起上來,往往顧不得打字,想即時手語對話。

每次記者問候情況,他都欷歔地回兩句「如人飲水」和「啞巴吃黃蓮」,聾人冷暖苦痛都只有自己知。這年疫情襲來,戴口罩令情況雪上加霜,不聞其聲,不見表情,造成更多誤會。「精神科的溝通尤其重要,假設骨折流血,單靠表面也能觀察到,肝臟有事,看眼睛皮膚亦能判斷。情緒健康治療要靠聊天,當精神科醫生與病人之間缺了橋樑,又怎能真誠溝通?除了藥物外,他們又帶得走什麼?」

香港節奏急速,甚少停下來了解聾人需要。
香港節奏急速,甚少停下來了解聾人需要。

醫院二字成猛獸

訪問相約在「龍耳」,阿慈兩夫婦坐對面,丈夫阿隆(化名)也是聾人。邵日贊坐記者旁邊傳譯,從事義務手語翻譯工作十多年,每天要事一籮籮,他與聾人的短訊通話「碌極都有」,記錄轉眼沉底。他劈頭笑說,原本當日要到政府總部,出席專責小組會議,但想想與其浪費唇舌,倒不如騰出時間,真切地關心聾人。

外表剛強的阿慈也笑了,戚起一雙粗眉鳳眼。從前她做水吧,也自覺勤力,只是飲食業求快,靠雙眼觀人眉頭眼額,總追趕不上別人雙耳。每當見同事耳語,她就渾身不自在,眼神飆到自己身上,就覺在背後受人訕笑,人情如凍飲般冷,內心荏弱難受,但每每想起租屋負擔太大,便心頭一緊,立刻撇掉是非如常工作。反正杯盤交碰的傾拎框躝,或許純屬虛構,畢竟她全然聽不見。

世界本來就寂靜無聲。

當人心冒生裂痕,壓力爆煲,耳朵卻忽然靈光。二○一四年,她的腦海開始浮現汽車響安聲,行街會聞見雞啼,日光下響起刺耳的雀鳥聲,如夢似幻盤旋不去。那些頭顱快要爆炸的日子,她屢屢失眠,混沌得像撞邪一樣,曾握菜刀架頸企圖自殺,打開窗戶想從家裏一躍而下,又執起剪刀末端插自己的頭。老公感到心酸卻百思不解,認為她在鑽牛角尖,母親慌張得領她拜神,五嫂看她目眥盡裂,認定她遭邪靈入體,請來道士為她驅鬼。道士一見她,只說句無能為力,着她急忙去看精神科醫生。

往後三年,阿慈進出醫院十次。第一次進瑪嘉烈醫院,她一個人躺在病榻上,無論是人有三急,還是討點食物,想打手語,醫護人員都當她在發洩。護士看她動手動腳,就打針預防病發,繼而綁起手腳,退而求其次寫字也不行。聾人四肢被綁,好比健聽人嘴巴被封。她簌簌淚下,內心詰問:我的腦袋怎麼了?為什麼無人理會我?何以醫院沒有人懂得手語?幾時有手語傳譯員?

醫院二字從此成了猛獸,叫她聞風喪膽。家人稱對病情不大認識,只知道是思覺失調,察覺異樣就送她回去。有次護士吩咐她在文件上簽名,文字艱澀難懂,只知是轉介到其他醫院。她想找手語傳譯員,屢遭拒絕,情況未見好轉,困擾反而加劇。如今吃了藥,世界安寧,她不再平白無事想死,但卡在醫療系統的死胡同,心裏留有陰影。

今年六月再度住院,她看健聽人聯絡家人送來零食日用品,自己也想打電話,但護士以忙碌為由敷衍過去。七年了,她仍未得過手語傳譯的服務,夜裏想家,急尿肚痛只能低吟,苦不堪言。迷濛間,她像螃蟹般被束過許多繩結,也打了許多無法解除的鬱結。這些死結繫上了枕邊人的心,也讓邵日贊感到煎熬。

七年前,阿慈的腦海忽然浮現起汽車響安聲,頭腦一片混亂。
七年前,阿慈的腦海忽然浮現起汽車響安聲,頭腦一片混亂。

影響安危

阿慈的事,只是冰山一角。八月二十二日,邵日贊從早上八點至晚上十一時,到訪四間醫院陪診,在每家停留多時,卻一個手語傳譯員都找不到,結果書寫了事。

「整個社會是聲音霸權,生活上已有很多困擾,嚴重到會威脅安危。患病的痛苦,求醫的困難,冤情有理說不清,都會嚴重影響心理健康。」桌上擱了厚厚一疊文件夾,是令邵日贊這年疲於奔命的個案。去年四月,患抑鬱症、有自殺傾向的五十八歲聾人陳先生(化名)到急症室求診,被轉介至葵涌醫院留醫兩周,出院翌日(五月七日)從住所墮樓自殺身亡。家人認為事件涉醫療疏忽,質疑醫管局有免費手語傳譯服務,但院方未有安排手語傳譯員協助問症,全程以紙筆及身體語言溝通,間接導致慘劇發生。

醫院回應,陳先生在過程中能理解問題,出院前情況穩定,沒明顯自殺風險,更表示想出院上班。但據女兒憶述,父親僅達小學程度,出院當日神情不清醒,用頭撞向升降機,拿剪刀自殘,交代要辭職,還以手語表達想「安樂死」。院方亦指出,出院前夕曾安排手語傳譯員交代出院事項,卻沒紀錄能交代其姓名及資歷。

邵日贊批評,資料透明度低,質疑醫管局聲稱過去三年提供約三千次手語傳譯服務,是否屬實。「什麼時候會找手語傳譯員?何時得知有沒有傳譯員可以到?沒有,什麼時候回覆?有,何時到達?到達後,又是否有記錄手語翻譯員姓名?醫院沒有病人也有醫生,街上沒有事警察都該巡邏,不是有事才出現,甚或有事也不見影。即使沒有聾人病人,醫院要有清晰安排,確保有手語傳譯員隨時候命。」

整體社會聾意識薄弱

近年聾人多識字,邵日贊反問:「識字和理解是兩回事,用廣東話談量子力學,隻隻字都識啦掛,你能完全明白嗎?尤其是醫療系統涉及專有名詞,例如幻聽徵狀、自殺意圖、微絲血管,若欠缺基礎知識,寫紙也很難吸收。」

阿隆想起童年淒楚,上課不明所以,回家父親破口大罵,自己比手劃腳咿咿呀呀地回嘴,吵一場不知誰勝誰負的架。阿慈垂眼說,有時不懂那個字,書寫或讀唇也無助溝通,惟有手語傳譯員能為聾健搭橋。

邵日贊說,手語不只是動作,而是一種語言,同樣打法不同表情,已謬之千里。如醫務社工形容陳先生住院時常指向太陽穴,女兒聽罷理解為「知道」,後來看到真人表情,才知意指「失智」。訪問期間,有些對答如雞同鴨講。邵日贊解釋,聾人未必接收到拋磚引玉,一條問題,要換幾個方法試探。

「跟聾人溝通最重要的是耐性,可惜香港人最緊要快。」主流世界的聾意識薄弱,就算家屬都未必明白。五年前,有聾人因與家人爭執,家人報警稱他有精神病,被誤送屯門醫院急症室,最後因院方未有安排手語翻譯,再被送往青山醫院留院七天,被老闆以無故曠工為由辭退。

邵日贊長嘆一口氣,說聾人在社會恍若隱形。有次他到醫院陪診,調整耳機問題。聽力中心外的電視屏幕上,只顯示時間和廣告,叫號僅用喇叭廣播。他感到荒謬,聾人在生活中已被剝削太多,竟連耳科也沒充分照顧聾人需要,不值原諒。他反映意見後,院方回應建議親友陪同。如此一來,親友壓力增加,聾人私隱外洩,他咋舌:「那麼不用設殘疾斜路了,建議家人抬起輪椅;地下也不用引路徑了,盲人跟朋友出雙入對便可?」

希望帶來改變

奔波多年,社會彷彿停滯不前。他搖頭說資訊發達,人們開始接觸到手語歌和聾人資訊,聾人團體湧現,政府面對輿論壓力,也為電視節目增設手語翻譯。「但這些都是興趣式的過眼雲煙。」那麼會無力嗎?他笑說:「是無力的了,只有做到幾多得幾多。很多年前,人們在街上看到紅鬚綠眼黑人都感奇怪,全因無知。如果只有我一個感嘆,是沒有用的,所以要為他們發聲。知幾多不緊要,少少都好,就算不懂手語,都可以誇大口型,好過連基本認知都沒有。」

二十年前初入聾圈,他察覺到聾人很愛參加集體活動,什麼吃齋行山一日遊,明明交通費高昂,總是人頭攢動,一張張臉綻放笑容。後來他明白了,茫茫人海中難得遇見同路人,有如他鄉遇故知。二○○八年邵日贊與李鸝成立「龍耳」,機構名字源自李鸝自殺身亡的聾人妹妹李菁寫的文章,一條龍跌落凡間,割去雙耳後遍尋不獲。於是他們遊走於傳譯、職業配對、推動共融之間,想做聾人的耳,耳聽八方,也聽內心。

邵日贊打完手語,阿隆點點頭,豎起拇指表示同意。他頭腦簡單,但也知什麼是喜怒哀樂。想像老婆每次入院就像坐牢般辛苦,不能拿紙筆,又沒電話,出院後還反覆惡化,眼神無光,這叫做哀傷。有時家中赫然不見人影,他才知老婆被送到醫院,那是憤怒。也不是沒有想過離婚,但很快就氣消了。

這天微風捲動綠葉,他用雙手打出「放鬆」和「陪伴」的手語,阿慈隨即舒一口氣,彎起雙眼,甜笑得捲成一團。兩口子黏在一起,在樹蔭下牽手漫步,等到某天內心無穿無爛,便是真正快樂。

醫療手語傳譯服務:醫管局指,公立醫院和診所醫護會按照病人需要,透過服務承辦商及兼職法庭傳譯員,為病人安排即場手語傳譯服務,服務時間為上午八時至晚上十時(周一至日包括公眾假期),疫情期間亦可以視像方式,為病人提供相關服務,過去三年提供的手語傳譯服務約共三千次。但邵日贊指出,自己親身去各醫院幫聾人申請服務,沒有一次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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