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董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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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啟章
Ghost on the Sh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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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禮物

26.08.2022
圖片由作者提供

把遺物(遺產)視為禮物贈送(分派)給子女,往往不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特別是那種當事人死後才揭曉的安排。所以大大小小的爭產訴訟層出不窮,爭產題材也是影視娛樂歷久不衰的戲碼。莊梅岩的最新劇作《最後禮物》寫的就是這個題材,但焦點並不是常見的勾心鬥角和人性醜惡,而是家庭關係中必不能免的性格和價值差異所造成的矛盾。

兩大星級演員潘燦良和黃子華坐鎮固然是票房保證,莊梅岩的編劇也是令人期待的看點。看的不但是故事,也是故事的推進方式,也即是一般說的「劇力」。故事構思是基礎,但缺乏相應的dynamics,多好的故事也無濟於事。莊梅岩在題材、故事、人物等方面的經營能力毋庸置疑,但我覺得最好看的是她在編劇上獨特的dynamics。在力學上,力的產生在於能量的轉換,而能量的轉換在於potential的差異。因為差異才有互動,有互動才有衝突。說出來好像很普通,但能掌握箇中竅門的就是戲劇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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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禮物》的格局不大,不是什麼豪門爭產奇案,只是發生在一個小家庭兩兄弟之間的衝突。一個是從小聽話、勤奮、對家庭有責任感,長大後事業有成的弟弟;一個是讀書不成、不務正業、離家出走的哥哥。兩人在父親死後,爭奪一幢位於中環價值數千萬的舊唐樓的繼承權。每個家庭成員(包括父母)也有缺點,也有自己的理由和執着,但沒有一個是壞人,並且也有令人同情的一面。最難解的死結是血緣、愛和金錢被牢牢地綑綁在一起。正如劇中的裁縫店老伙計所說,對老一輩的中國人來說,對親人的愛和給多少錢是分不開的。

悲劇的發生當然有它的遠因,即父母對兄弟的差別對待所造成的積怨,但在觀眾眼前展開的劇情,幾乎在每一刻,在每一個細微的互動之中,都把事情推向無可挽回的結局。我們禁不住猜想,只要誰在這裏少說一句,在那裏少做一個動作,事情便可能有轉機,但局中人完全沒有覺悟。這並不是因為他們特別遲鈍,而是因為他們太想合理化自己的行為,而把責任推卸給對方。說他們純粹出於自利似乎太簡化,因為他們同時相信自己是利他的,或至少是無意佔他人便宜的。換句話說,兩兄弟都相信自己是公正的。

劇情發展的其中一個關鍵在於,弟弟其實一早就決定把遺產和哥哥平分,但他卻為了心中對哥哥的怨憤,而刻意把事情鬧上法庭,公開教訓哥哥一頓。而「法庭戲」的真義,不外乎就是一個讓雙方無情地展示自己是對的而對方是錯的一個場合,並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而不惜發明任何有利於自己的理由和證據。經過這一場無情的撕裂,在尾二場當兩兄弟同時在舊居出現,暴力便不止是可以預期,而完全是無法避免了。用英文說就是inevitable和irrevocable。能做到這個效果,就是「劇力」的使然。

雖然現實的爭產案多半不會去到動殺機的程度,理性的觀眾也可以說戲劇鋪排太誇張,但那個「預期中的震驚」還是在心中迴盪,提醒我們這種陰暗的衝動其實潛藏在每個人心中。應該慶幸的並不是現實中的人大都比較善良、理性和寬容,而是現實人生普遍缺少「劇力」。就算關係破裂無可挽回,結局也只是令人遺憾而不至於恐怖。現實可以很差劣,很噁心,但悲劇式的恐怖是劇場的古老特質。莊梅岩無疑精於此道。

宣傳品中引用了劇中一句對白:「會令兩兄弟打交嗰啲唔係禮物,係大整蠱。」這句話道出了「禮物」的神話根源意義,也即是深藏於人類精神的陰暗面。天神宙斯為了報復普羅米修斯從天界盜取火種偷偷交給人類,除了懲罰普羅米修斯本人,把他綁在石上讓老鷹啄食肝臟,也設計遷怒於人類。祂決定送給人類一個女人作為「禮物」。這個女人叫做潘朵拉(Pandora),意指「所有的禮物」(all-gift)。潘朵拉由眾多天神合力打造,並帶同一個裝着世界上所有的惡魔的甕子,嫁給普羅米修斯的弟弟艾比米修斯。Prometheus意即「先見」(foresight)而Epimetheus意即「後見」(hindsight),可知弟弟人比較笨,完全不虞有詐。結果潘朵拉「不小心」打開了甕子,讓裏面的惡魔都跑了出來,令人間自此充滿苦難。由此可知,由天神 / 上位者 / 父輩送來的禮物,往往是個大整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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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親在三年前的八月中去世,他也留下了一份「最後禮物」。那是一個不算值錢的唐樓單位,是父親花了半生辛辛苦苦供回來的。他沒有立遺囑,只是生前表明,想把它留給最小的單身的妹妹。這個決定也得到母親的同意。我和弟弟沒有異議,也不曾動過瓜分的念頭。父親除此之外,沒有留下任何遺產。這個遺願,剛巧在看劇之前的那個星期辦好法律手續。我不是說我們家比劇中的歐陽家好。假如我們之中有人不自覺地啟動那詛咒般的「劇力」,我也不能保證自己能夠把持到底。是禮物還是整蠱,全在乎人的一念之間。

《最後禮物》的結尾非常精采,相對於尾二場的暴烈,最後一場以輕筆收結。昨晚殺了弟弟的哥哥來到律師樓。他還未知道弟弟已交託律師把父親遺產的一半分給他,並替他繳付之前的訟費。這時候他遇到一個來聽取母親遺囑的跨性別女子。女子因為性取向而跟家庭決裂,而她已作好了不會得到任何遺產的心理準備。哥哥還以過來人的身份開解對方,但他很快就要面對,那終極的不能挽回的真相。宙斯怎麼惡毒,至少也在甕中留下「希望」不讓它飛走。莊梅岩明顯更為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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