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像一陣清脆的鈴聲一樣出現在我的眼前。當時我正坐在一間酒店樓下的咖啡店吃下午茶,少女不請自
來,坐在我前面,盯着桌上還未開動的芝士蛋糕,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
我摘下耳機,問她說:想吃嗎?少女有點羞澀地點了點頭,我便把蛋糕推到她跟前,說:請你,我可以再點。少女拿起叉子,開頭還有點猶豫,但很快便像饞嘴的孩子一樣,一口又一口地吃了起來。她雖然不算漂亮,但因為青春,樣子很可愛。我把自己的士多啤梨特飲也讓給她,她又立即如飢似渴地啜飲起來,一下子便喝了半杯。
肚子很餓嗎? 我問。少女側着臉想了想,低聲說:好久沒吃過這樣美味的東西了,上次已經是叔叔請我
吃的那天。我問:叔叔?她很自然地說:網上認識的。我問:你有玩社交媒體?她天真地瞪了瞪眼睛,說:所
有人都在玩,沒有才怪吧?轉瞬又說:我之前也沒有的,上中學前家裏不准我自己上網。後來有了手機,便
跟着同學開了帳戶。
我象徵式地問:好玩嗎?她說:也沒有好不好玩的,主要是想有人讚。父母感情不好,意外地有了我,我在家裏是一個多餘的人,常常被罵沒人要的廢物。我知道自己生得不好看,在學校裏不受歡迎,沒有朋友就不用說,有喜歡的男生也不敢表示。不想被人欺凌,便盡力變成隱形人,避免令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少女有意無意地解開腦袋後面的馬尾,讓長髮垂在肩上,感覺好像成熟了幾分,但臉蛋和五官依然稚嫩。
她把玩着黑色髮圈,說:社交媒體是另一個世界,我用了另一個名字、另一個身份,立即很多人關注我,稱讚
我,令我覺得自己真正活著。我問:你用了甚麼名字?女孩用兔子般的門牙咬着髮圈,笑了笑,說:零。
她吐出髮圈,在手指間纏繞着,說:然後便開始收到一些奇怪的留言和私訊。我問:那個叔叔?她說:都
是些叔叔,那是其中一個。我頭皮一緊,有點不想聽下去。我原本只是想獨自輕鬆悠閒地吃個下午茶,並不準
備聽別人的私隱,但我不忍心下逐客令。
少女雙眼的光亮逐漸變暗,聲音也變得沙啞低沉,說:我傳了些照片給叔叔,然後他便約了我出來。我說
我真人很醜,他卻說不要緊,只要細就好。他請我來這裏吃芝士蛋糕,然後帶我到樓上去。我開始覺得害怕,
但我不敢逃跑。他說他有我的照片,我不聽話便把它們公開,讓全世界都知道。他讓我坐在牀上,伸手拿下我的髮圈。我苦苦哀求他,但無論我怎樣哭喊都沒有用。
我想喊停,但零的噩夢一發不可收拾。她一次又一次地吃着芝士蛋糕,直至嘔吐。黑色髮圈已經把她的手指緊緊地綑綁起來。她的喉頭緊鎖,艱難地說:我沒法告訴任何人,這種事死了也不想讓人知道。但我連自殺也不敢,我真的沒用,我爸媽說得沒錯。最後一次去見叔叔的時候,我在背包裏偷偷藏了一把刀,但我根本就做不到。
之後我不敢回家,蹲在街上大哭。也不知哭了多久,有人上前問我甚麼事。我抬頭一看,發現那人是我學校的音樂老師。我和他不熟,他沒有教過我,但因為他是老師,又覺得這種巧合一定有特別意義,我便忍不住把所有事情告訴他。說了出來,我覺得自己終於得救了。
我說我不想回家,但也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去,老師把我帶回他的家中。為了安撫我的情緒,老師給我喝熱朱古力,還播音樂給我聽。我不知道那是甚麼音樂,只覺得是一首很優美,很輕柔,甚至是帶點神聖意味的西方古典樂曲。彈奏的應該是某種弦樂器吧,但不是結他,也不是鋼琴,音色介乎兩者之間。老師看見我的反應,便告訴我,那是巴赫的古鍵琴協奏曲,F甚麼的,是天上人間的音樂。老師叫我不用怕,說他會幫我保守秘密,又說只要我聽話,他可以保護我不再受那人的傷害。然後,老師對我做了和叔叔一樣的事。
我打斷了零,別過了臉,不敢直視她的樣子。我今天是來享受下午茶的,並不打算分享陌生女孩的可怕遭
遇。桌子旁邊是一幅大型落地玻璃窗,夕陽斜照從高樓大廈間投下來,剛好在玻璃上反照出我自己的倒影。
在強烈的反差下,我有半邊臉沒入陰影中。我對面的位子卻是空無一人。我一回頭,少女零已經不知所終。
我站起來四處張望,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杯子。紅色飲料在桌面漫開,再流瀉到地上。服務生連忙過來
幫我善後,殷勤地用毛巾拭抹桌子和地板。我撿起給飲料沾濕的髮圈,放進唇間舔了一下,上面有腥甜的味
道。
我用那髮圈把自己的頭髮紮成馬尾,在手機上搜出少女提到的那首音樂,戴上耳機,播放出來。如果我猜
得沒錯,那應該是一齣八十年代美國經典電影中用過的,我大學修電影課時曾經看過。當古鍵琴淺撥輕彈的清
音響起,我的眼淚便源源不絕地流下來了。那果真是天上人間的聲音啊!短短的樂章結束,我摘下耳機,站起來,向着一直坐在三張桌子以外的中年男人走過去。
那個男人正在陪着一個十來歲的少女在吃蛋糕。我隨手拿起鄰桌還未收拾的一把牛排刀子,鋸齒狀的刅上還沾着血水。我舉起手,下一刻便覺左胸劇痛,低頭一看,發現那把刀已深深地插進自己的心臟。血湧出來,染紅了我半條白色裙子。我衝進洗手間,用力拔出刀子,血水注滿了洗手盆。抬頭一看,鏡子裏卻空空如也,沒半個人影。純白色的洗手台上,躺着一個黑色髮圈,像極一個零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