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周俊輝:在畫作看見浴火後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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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周俊輝:在畫作看見浴火後的重生

展覽中愈小幅的作品畫面愈激烈,周俊輝指是情感都濃縮於之中。
周俊輝說單看那攤水、清真寺及警車,這組合已夠荒謬。現實中無可行發生的,卻發生了。
中幅作品多呈現戒備的狀態。
這幅畫驟眼看似周俊輝的舊作,但仔細看就會發現異化了的日常:戴了豬咀的行人、少了鐡枝的欄杆、毁壞了的交通燈。

自去年六月發生的一場運動,出現了許多令人不能磨滅的畫面:煙霧瀰漫的大街小巷、火光熊熊的大學校園、手無寸鐵的示威者被暴力制服……如此種種促使藝術家周俊輝,以畫筆記下連場荒謬眾生相。

訪問這天,周俊輝還在畫廊為幾日後的展覧張羅,部分畫作還未掛到牆上。一身黑沉沉打扮的他,與明亮的展場形成鮮明對比,自言有違一般人對藝術家放浪形骸的想像,自己不是一個情緒會有很大起伏,是會把情感抑壓的人。他談起他在二○一三年《我有話說》展覧畫作中的一句「我們擁有藝術,所以才未被真相摧毀」,不禁失笑:「說完後自己也會打冷顫。我這次作畫後其實心情沒有好了,甚至覺得愈畫愈抑鬱……」

看着槍林彈雨的現場直播,叫彪形的硬漢也禁不着熱淚盈眶,心中泛起波瀾。「這些衝突及荒謬,是我以往如何搲爆頭,也不會想像得到及畫得出。為何一間學校隔籬會有火光?馬路的黃格仔又有煙?」

選擇畫下8.12機場集會為最大幅的作品,周俊輝解釋是因為他覺得這是唯一一次會出現的抗爭情境。
選擇畫下8.12機場集會為最大幅的作品,周俊輝解釋是因為他覺得這是唯一一次會出現的抗爭情境。

想不出的荒謬

放眼橫掃還被擱在枱上的畫作,最吸睛的是那些油上灼眼火光的10×10小幅作品,然而更多的是描繪示威者戒備的狀態,及日常荒謬的中幅及大幅作品。周俊輝徐徐為記者介紹起畫作來,「我着墨的是示威者跟防暴對峙站了兩小時,他們的狀態是什麼?衝突的畫面大家看live時也見得多,但按時間的比例,我看到更多的是這些周遭所發生的事。」若其他藝術家有意以作品回應事件,大概會選取衝突時的場面,他卻找到自身察看整場運動的角度。今年剛步入四十的他,打趣道:「我已不是衝衝子的年紀,如果我走上前線,不要說跑不跑到,以我的身形和年紀面貌,第一下就俾人圍,問我係咪鬼先吧。」

而以畫框定格的日常,更見事情發生的荒謬。水炮車射向清真寺、商場有便衣警制服市民、電單車穿梭滿佈物資的大學校園等,在現實中看似沒可能發生的情節,卻活生生、無間斷上演。把此刻的時空抽空,若幾十年後有不認識這段歷史的人,看見這批畫作,想必也會因畫面的戲劇性而感到詫異。

過往他畫畫不時選擇特別的素材去傳達信息,也往往經精心規劃編排,如以3R相片逐格拼貼惡搞經典名作《最後晚餐》、《學院》等、以工業用漆油繪畫電影截圖。這系列卻反璞歸真,用上在學時熟習的油彩,原因是他驟然覺得繪畫的媒介能配合他的生活節奏更重要。上年六月十二日,他在街頭奔走中弄傷了腿,整個人也開始不在狀態,誠如不少城中目睹連場荒誕的人,再難以安定心神度日。他侃侃說起:「當時不想養懶個人,就開始拿顏料出來畫。油彩需要時間風乾,夾到我鍾意時就畫兩筆,看live轉移了注意力,回來時顏料就已乾可再畫。」創作自此與異化了的生活同步。

中幅作品多呈現戒備的狀態。
中幅作品多呈現戒備的狀態。

由疑惑到不惑

看過畫作,我們並坐着聊起這城市近半年的跌宕。周俊輝說不少香港人因為這場運動而覺醒,而其實他在十幾年前已開始以藝術家身份參與政治,較早就有相關的意識。像他這樣的全職創作人,在香港為數不多,近年卻多了以「斜槓族」(同時身兼多職)的形式出現。在他二○○三年畢業前十年,全身投入藝術創作的人更為鳳毛麟角,而他剛好趕上了這班車。但社會普遍還未太認可這職業,他曾因小事要向警察錄口供,對方甫聽到他是藝術家立時表現愕然,最後更把要填上職業那一欄給劃掉。

向來行動力非凡的他,決意成為藝術界開拓者的一分子。他與夥伴組織「工廈藝術家關注組」,爭取藝術工作室在工廠合法化;也於二○一二年時角逐過立法會「體育、演藝、文化及出版界」功能組別議員,冀盼為普羅大眾爭取文化權益。而這些政治參與,也誘發他創作和社會政治相關的作品,如以電影截圖諷刺時弊的「電影繪畫」系列。同時,他也對藝術家該如何參與社會感到疑惑,思索作為一個創作人,應要用作品回應,還是親身去參與社會。參選立法會時,亦令他面對旁人的質疑,更有泛民中頗有名聲的人,找人對當時三十出頭的他說:「要參選就十年後吧,政治不是你如此年輕就可做到的事。」

如今十年又快過去,過去一屆的區議會有不少文化人參選,包括與他同在火炭設置工作室的藝術家王天仁。而此刻,他卻覺得當區議員未必最切合他,龐雜的行政工作也未必是他的專業可處理,他還是想多做些他擅長的創作。

踏入不惑之年,他說最大感悟是找到自己的節奏,從前或會介意作品對社會有沒有用。但是次系列的畫作,他覺得是自然的回應,「周圍在發生一些事情,就似有人打你一巴,你會用手擋,還是再給他打左邊?總會有一個反應,創作者總會不由自主把創作跟事件連結在一起。」找到節奏,其實是指不再刻意經營,隨着自然反應去發揮自我。

在中大一役中,周俊輝最深刻的是身為教職員的他,以電單車穿過校園外圍的車群,又經過放滿物資的迴旋柱,他覺得單是視覺上已很有戲劇性。
在中大一役中,周俊輝最深刻的是身為教職員的他,以電單車穿過校園外圍的車群,又經過放滿物資的迴旋柱,他覺得單是視覺上已很有戲劇性。

玻璃之城破碎後

也因着從前的政治參與,周俊輝面對香港這半年翻天覆地的變化,沒有太驚訝。他低沉的嗓音緩緩說起,十年前他的工作室還設置在北京時,已耳有所聞及見過相似的情境,如公安到展覽場地檢查。「如果我要驚訝,就只是發現原來這劇本可以完全搬到香港發生。」

問他是否對香港的未來感到悲觀,他不諱言承認覺得這城市最輝煌的年代已然逝去,「大家都會明白,年輕人根本是因為想像不到將來,才可如此無後顧之憂,拚了條命去行動。」繼而表達出內心的擔憂,「我不是怕這城市失去光輝,而是怕在這裏要變成流氓才可以生活到。」他口中所指的流氓,是指我們失去信任,要互相猜疑、欺騙度日。

他說自己還在適應城市的變化,最近心血來潮叫一位寫書法的朋友,為他揮毫寫下電影《玻璃之城》主題曲歌詞。導演張婉婷曾表示,電影是兩代香港人的生命寓言。香港被比喻為玻璃之城般易碎,片尾慶賀九七回歸的煙火在夜幕璀璨綻放,最後卻定格在如油彩沉沒水底的倒影。

面罩下城市重生

周俊輝再思索了一會,轉念一想反問道:「一個城市,是否需要永遠維持最繁華的一面呢?」他頓一頓,「我覺得這並非必然。我們這個城市值得珍惜的地方,未必只是這光輝的一面,而應該是我們相信的價值,以及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他覺得光輝過後,我們依然可以把城市建造為一個家。

向身旁的畫作一瞥,發現畫的盡是運動中不能辨認的臉孔。同時,發現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原來也在煙霧瀰漫的頹垣中悄然被建立起來。整場運動最令周俊輝深刻的,包括6.12一段看不見的經歷……當天他帶着相機到現場拍照,沒想到很快就看到防暴警準備放催淚彈,才心中暗忖:「都不是未遇過催淚彈,我影多兩張才走吧。」轉瞬他就置身煙霧中看不見東西、透不過氣來,便拔足往相反方向走。荒亂期間,他拉着一個不慎倒下的人走,也有好心人為他洗眼。但當回復視覺時,兩人都已在人海消失,無從得知對方是誰。這是現場中常會遇見的情境,原本冷漠的都市,因着同樣信念,在面罩相隔下反而產生一份守望相助的默契。

這座城市,原來正醞釀以另一種方式重新建立。《玻璃之城》主題曲一段歌詞寫道:「多得這剎那,不小心脫軌。遺憾才會令你,珍惜得徹底。」多得日常的脫軌,把城市的人重新連上。

是次展覽大部品作品皆為背影,唯獨這兩張取材自周俊輝的自拍照,他指因他是唯獨不怕被人拍下的人。
是次展覽大部品作品皆為背影,唯獨這兩張取材自周俊輝的自拍照,他指因他是唯獨不怕被人拍下的人。

成果經時間錘鍊

聊着聊着,發現油上焰火的畫布其實透現曙光。但周俊輝心底認為這批畫作,當刻並未能為社會帶來什麼改變。「畫畫向來是慢半拍,現在準備有關運動的展覧,其實香港又已過渡至抗疫的階段。」但他還是隨着心意,持續記錄下在城市中的所見所聞。「事情在今天發生,如果今天不做這件事,我永遠都不會再做這些作品。」

他說現在找到自己的節奏,並非指過往十多年所做的沒有用。事實上,他長年與夥伴爭取的工廈政策也終有成果。「這批畫即時真的沒效果,但你看藝術工作室在工廠合法化,也是經長年累月的成果。這些畫的作用也可能在幾十年後才能看見。我希望記錄了,它在未來自然有它的作用。」

周俊輝《背影》展覧

日期:即日至5月16日
地點:安全口畫廊(香港香港仔田灣興和街25號大生工業大廈3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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