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科技101】訪當紅媒體藝術家林欣傑X葉韋瀚 創作同樣關於香港舊記憶 HKMOA館長:「不是所有展覽都要沉浸式」
媒體藝術(Media Arts)當道,香港藝術館總館長莫家詠(Maria)坦言,自二○一九年藝術館擴建之後舉辦過接近一百個的展覽都或多或少應用到媒體藝術。藝術展覽不再單純展出平面作品,而是加入很多聲畫科技和互動元素。已不再是「新」潮流,而是慢慢走向尋常,亦因此不再稱為「(新)媒體藝術」。
聽似高深的「媒體藝術」到底是甚麼?且聽本地兩個大熱媒體藝術家林欣傑(Keith)和葉韋瀚(Samuel)訴說他們剛完成的媒體藝術展覽。你會發現媒體藝術不虛無,目的和藝術一樣是為了突破感受和想像。無獨有偶,二人的創作恰好與香港歷史和記憶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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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欣傑「燈塔」 突破感官界限
「如果你走到香港歷史博物館閱讀歷史,會了解到香港是怎樣被發現的。那裏有一幅畫,描繪的是瀑布灣。」十九世紀,來往廣州經商的歐洲貿易船隻抵達珠江口時,大多都會停留香港仔瀑布灣避風和取用食水,稱此處為香江(Heang Koong)。「為甚麼香港能被發現,因為海,因為航行,兩者跟這個地方如何被發現是緊緊扣連在一起,我覺得海是冥冥中的主宰。也因為燈塔,那個時候,那個年代,你(水手)看到那盞燈,會知道那裏就是一片土地。」
當要為藝發局「藝術.科技」展覽3.0創作時,Keith便馬上想起燈塔,也馬上想起舒巷城的詩。他為這個探索城市文化與未來發展的展覽創作了一個巨大的燈塔(THE LIGHTHOUSE),將之矗立在尖沙咀海港城海運觀點頂層。

「第一次來site visit,當我站在這裏看着維多利亞港的夜景,整個維港不就是一個巨大的燈塔嗎?每一座建築、每一個燈牌都是一個指引,無論是下大雨或多大霧,燈光都亮着(就成了燈光指引)。」創作核心遂從這裏開始。在這裏矗立一座燈塔,像在連結香港的過去、現在與未來。「那一夜,我在這裏呆坐了好幾個鐘。」很多記憶,很多聯想⋯⋯
燈塔不止是一束光,還有守護的人。昔日,燈塔看守人除了為水手提供照明,也要操作和維修霧角,用無線電向水手和經過的船隻提供天氣信息,如果霧角失靈,就要通宵用錘子來敲響霧鐘。「印象最深的是在蒲台島的燈塔,燈塔雖然不大,但它包含了所有東西,燈光、通訊設備。這個燈塔當然是有人住的,那他們是如何生活的?他們要跟海上的人溝通,發放一些訊號,無論是找路的訊號也好,或者純粹一個訊號也好。」所以,燈塔也是一種聲音。「而且,燈塔的存在從不是單向,而是雙向的,海上的人跟守謢的人是怎樣溝通呢,我又想起電話。」
在燈塔的裝置前有一座電話亭。在燈塔所在位置,可看到五支旗杆位置,曾幾何時,「尖沙嘴五支旗杆等,不見不散」是香港人的集體回憶,尤其是昔日沒有手提電話,而旗杆一旁有一列的電話亭。「我覺得這是一個呼應,也是一種連繫。」與過去和土地的連結。「電話亭既是一個溝通工具,下雨天也可以避雨,亦與燈塔的角色有點相像,保護海上航行的人。」拿起聽筒,你聽到的是一段音樂,那是Keith透過海浪動態生成的樂譜,讓你能聆聽維多利亞港的「聲音」。

非慣常感受世界
差點忘記介紹Keith的履歷。被譽為香港媒體藝術的先鋒,也是香港和台灣藝術與科技團隊Dimension Plus共同創辦人及藝術總監,專注於科技與藝術創作及策展,擅長用新媒體創作。「燈塔」結合霓虹燈光、聲音與科技的沉浸式裝置空間正是很好的示範。
「藝術創作從來離不開工具,而工具的形式也一直演變,以最簡單的繪畫為例,新的顏料改變了畫家繪畫的方式;接着攝影機發明了,人們又要思考繪畫的內容,若只是『重現』便毫無意義,於是便有了Cubism(立體主義)、Pointillism(點描派)等創新的風格。」
來到二十一世紀,媒體藝術將多種媒介融合,甚至應用擴增實境、虛擬實境,打破時間和空間「維度」的概念,能創造出多感官、跨維度的藝術體驗。「媒體藝術一個最重要的元素是如何應用科技去擴展我們的感官,我也不下一次說過,新媒體藝術能解放人們對感官的傳統分工,突破視覺、聽覺等感官界限,讓人以非慣常的方式感受世界,彷彿裝上『義肢』去看世界。」像「燈塔」讓你「聽見」維多利亞港和「看見」海浪的聲音。
藝術,科技,跨界別
早前Keith在東九文化中心劇場創作了一個《維度漫步》作品,以城市漫步為主旨,透過非線性運算和多種編程設定,以不同形態重新呈現街景錄像。「作品探索『維度』,我想把真實和虛擬的空間折疊在一起,找來MV導演實時拍攝(再經實時後製在現場播放),兩位舞者跟隨音樂起舞,身體的擺動生成五線譜,再由樂手即場演奏。」
「(打從一開始)媒體藝術的arts和tech本來就是一體,在創作時你幾乎無可避免應用到科技,而且還要是跨領域的,單靠創作者的想像力不行,還要與其他界別的藝術家共同參與,這種跨界別創作其實很好玩。」
「我常常形容,我不會說這些媒體是技術,雖然媒體又一定等於技術(笑),但我更覺得這些媒體開放給創作者一種可能性,去打開一些我們未打開的感官,我們看不見的並不代表不存在,這些不存在的『存在』包含了很多意義,我更覺得當技術一直進步下去的時候,會提供更加多這樣的可能性。」
一個晚上,燈塔旁上映紀錄片《燈塔記憶—鶴咀燈塔》,那是關於香港現存歷史最悠久的燈塔—鶴咀燈塔的故事;又一個晚上,燈塔旁鋼琴家朱肇階會以海浪動態生成的樂譜為基礎,與霓虹燈即場用音樂對話⋯⋯

葉韋瀚「古河寓」 一趟概念先行的旅程
那邊廂,電梯門打開,深深的腥紅,世界末日,冷酷異境。寂靜無聲,也沒有片語隻語。可是唯一踏入包氏畫廊,穿上制服的「地產經紀」笑意盈盈向你介紹「古河寓」(INDUSHAUS):一座地下城巿。
當地球被毁滅,人類只能選擇向太空尋求出路,殖民別的星球;要不,不如移民到我們建構的地下城巿,展開新的生活方法吧。
全新地產項目INDUSHAUS,一個地底三百二十米的尊貴生存空間,精英薈萃,設備完善,園林會所、健身室一應俱全。
若你掛念地球曾有的陽光與清新空氣,請放心,我們一直搜羅地球尚餘未被污染的優質空氣,由精密濾化系統處理及包裝⋯⋯最後,若擔心地底生活會長期缺乏陽光照射, ARK Industries 研發了專屬合成維他命D3, 模擬陽光體驗。
古河寓不是一所避難所呢,而是一種經過設計與科技規劃的新末世生活方式,不只是讓你活下來,更讓你活得有品味。

我們該如何生存?
Sam自小住在上水古洞。「雖然不是原居民,但祖屋住了三代人,從小在這裏長大。住在偏僻的小山頭,人不多,感覺很孤立;交通也不太方便,有時要等半小時才能搭到小巴,網絡也不穩定,上網都上不到,直至讀大學才第一次搭電梯。」Sam笑說,這才是他的成長經歷和現實生活。

「附近一帶不是鄉郊荒地就是貨櫃停車場,沒有甚麼娛樂,最常就是行山跑步,時常經過梧桐河。」後來,創作「古河寓」做研究方知道:「在我的舊居附近有一條梧桐河(原稱River Indus),英文名源自於昔日英國政府殖民政府時期一位印度籍測量師的思鄉情懷,他挪用了故鄉印度河的名字,套用在古洞的這條河之上,從此便有了River Indus。」雖然,如今這條河的英文名字已改為Ng Tung River,但不論人們怎樣稱呼,這條河早已成為他記憶中家的一部分。
寓言,卻是源於新冠肺炎。「政府限制人們活動,人們被迫隔離在家裏,古洞已經夠isolated,還要是無止境的,感覺很不安,簡直像世界末日,開始問自己:『甚麼是正常』、『我們該如何生存』?」其後,政府發展北部都會區,三年前Sam被逼遷離,有了「古河寓」的構思。他以零碎記憶和蛛絲馬跡,以想像結合科技,在灣仔藝術中心建構了這個新末世生活方式。
但要住進「古河寓」,由於名額有限,觀眾得先回答一系列問題,只有價值觀跟企業一致的末日生還者,才能入住。「既然由我設計出一個末日後的地下城巿,我幻想自己是鄭生或Elon Musk,招攬一班跟我價值觀相同的住客。」之後,你會得到一張臨時入住證,上面印着一個分數,顯示你是否合符資格,但好戲還在後頭。要是你不夠分數,還可參與一個「敗部復活」的遊戲——五個災難情景的難題,真正地主宰你能否成為「古河寓」的一員。
記憶,是想像不是重現
這裏先來打個岔。Sam是新媒體設計工作室WARE的創意總監,跟不少香港和國際的藝術館合作,塑造結合藝術和科技的數位體驗。專注於新媒體藝術創作,總透過數碼藝術融合實體空間,營造出有故事性的沉浸式體驗。「古河寓」是Sam的第一個個人媒體藝術創作。「媒體藝術最好玩之處正是你大可概念先行,想到甚麼便看看如何執行和呈現,AR好、VR也好,AI都可大派用場;以前的藝術作品大多是一幅畫或是一件裝置,但媒體藝術可以一種體驗或是一趟旅程。」

多感官、互動和沉浸式體驗是另一趣味。「藉着互動你亦可與參與者展開對話,從而引領觀眾去思考自己對『末日』、『未來』、『家』的想像。」藝術創作,從來不止一個答案,也可以是一種詰問和批判,反思科技如何在現實與未來中改寫我們的日常。「媒體只是一件工具或手段罷了;要重現古洞,其實我大可以3D素描或航拍,以影像或聲音去記錄及重塑那個『逝去』的家,但『悼念』又有何意義?」
策展人葉旭耀也作出補白:「 Sam藉着應用不同媒介以類似樓盤廣告去訴說一個科幻寓言故事,場地的設置是地堡,充分展現媒體藝術的可能性,沒有斧鑿亦不着痕跡,展現眼前的正是這末世地堡的日常、風景和社會系統,成為香港鮮見的科幻電影,呈現的卻本地的語境(local context)。」
展覽還有一個空洞的房間,房間內有一張簡陋的牀,牀上躺着一個衰敗的老人,老人蓋着一張古洞地圖圖案的被子,看着手提電話的文字。他可會是「古河寓」最後的生還者?還是「未來寓」的總設計師?故事更形「耐人尋味」。

我們為何還要到博物館?
媒體藝術不斷闖入不同領域和藝術場所,是無可避免的趨勢與發展,重點是不要讓它們只成為一種「潮流」和「綽頭」,並且不與內容割裂。最近香港知專設計學院(HKDI)的「巴黎1874‧印象派之夜:一場沉浸式探索虛擬之旅」,讓我們像踏進了十九、二十世紀初的法國巴黎街頭,遇見不同印象派畫家大師如塞尚、莫內等,細看他們的經典作品,甚至像「親身」觀賞他們創作的過程。可能是近期看過最深刻的展覽。結合AR、VR、AI等技術,讓藝術作品和故事突破時空和物理的界限,讓觀眾獲得嶄新的視覺與感官體驗。

而近年香港各大小藝術展覽也不時應用新媒體去豐富人們的觀賞體驗,以香港藝術館(HKMOA)為例,剛剛完成的「塞尚和雷諾阿的世界─法國橘園美術館及奧賽博物館珍藏展」中有一輛十九世紀開往法國鄉郊的火車,嗚,嗚,嗚,火車笛聲響⋯⋯
「你有沒有坐上火車?」香港藝術館總館長莫家詠(Maria)問:「我們特意設在整個展覽的中間,當你看了兩個畫家前半部的作品,在火車廂中可閱讀兩畫家的生平介紹,或是火車窗外的流動景致,都能加深你對印象派畫家作品的認識,我們常說藝術教育的傳統都是top down(由上而下)或圖片文字的解說,但有了新媒體可以變成一種體驗模式的溝通方法。」
最重要還是目的。從火車窗外看,那個影像、那種光線恰恰呼應作塞尚和雷諾阿畫下的筆觸。「是不是這也影響二人怎樣看這個世界?」另一方面,藝術館或博物館的藝術教育跟學校扮演的角色很不一樣。「我們更著重觀眾親眼欣賞或親身感受,不單是一幅畫一段文字,而是整個展覽空間都在訴說展覽主題的故事。」恰恰,這又帶出另一個吊詭疑問:既然虛擬實境能像真的模擬觀看體驗,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那麼,我們為甚麼還要到藝術館?看真跡的意義,將來如何?

觀看的方式
「即使在沒有新媒體之前,要策劃一個展覽─如何掛上一幅畫、如何佈置展物、如何運用光線等,怎樣去引起人們的興趣,背後已關乎很多博物館學(museology)和策展專業,有了新媒體只是讓策展人多了工具和可能性。」Maria也提及「尋香記─中國芳香文化藝術展」,當中介紹中國芳香文化,「那時正值夏天,天氣比較熱,我們特意闢出一幅大大的牆,只吊着一個小小的香囊搖動,散發丁點幽香,再配上投影和聲音,結合觀眾的聽覺、嗅覺和視覺,人不期然平靜下來。」而展覽正是想在幽幽香氣中把酒賦詩、鼓琴觀畫,甚至追求以香悟道的境界。媒體藝術或是沉浸式體驗會不會改變人們觀看藝術(way of seeing)的方式?「我常跟同事說,要警惕不是甚麼展覽都要互動、沉浸式就好,反而要問為甚麼要用這個工具或是溝通的方法。互動要點到即止,要不然你只在騷擾觀眾,也讓觀眾失去觀賞展覽的樂趣;而最後還是內容,如果內容膚淺,或者要討論的東西沒有達到目的,無論多花巧也是膚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