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六角竹篾獅子頭
我的家前一棵無花果，後院有的亦只不過是梨樹。家裏倒有零散的幾件竹器。看書寫字的時候喜歡坐在麻將竹墊上面。切蔬菜用竹砧板，細密的直紋看上去雅致寧靜。㕑櫃裏躲藏着一塊六角形的竹篾，還是託朋友從香港帶來的。紐約這邊的唐人街已經找不到，問何以故，答曰：「這樣東西賺不到錢，沒有人願意花精神去做。」得到竹篾，喜之不盡。從此做獅子頭或東坡肉就不用擔心一番心血前功盡廢，燒焦弄糊沒得吃了。竹篾用後用熱水沖洗，切忌用洗潔精。把沖洗乾淨的竹篾迎着天光再檢看一番，但見陽光疏落有致地透過了細密的六角網洞灑下來，彷彿之間喚醒了它從前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的日子。冬天用棉布茶墊，夏日用孟宗竹四方茶墊，比塑膠的天然，比木質的清潤。夏天情願坐在對窗的書房吃歐陸早餐，貪圖涼快，因此那竹做的餐盤便派上用場。夏天也用竹蓆，過三兩天用花露水揩抹一過，比換牀單要省功夫得多了。如今習慣了，索性不分季節地一路沿用下去；躲在被窩裏的一刻背部一陣冰冷，叫人精神為之一振。老伴不願意，我便勸說：「你的毛病就是生活太過舒適，缺乏刺激。」其實我也不敢肯定這不是自己懶換牀單的藉口。
雪椿油筍真可口
從前學越劇的窮家女孩，用竹筷子點白鹽下粥，美其名曰鹹竹筍，可以說是飲食上的精神勝利，以想像去克服現實，盡可能將一碗白粥吃得比較愉快稱心。寶玉喜歡吃筍，曾在薛姨媽處酒後痛喝了兩碗酸筍雞皮湯。晴雯自然深知寶玉的口味，點菜之時要兩樣清淡菜吃，後來來了一碗火腿鮮筍湯，晴雯忙端了放在寶玉跟前。「忙」字有神，分明點出寶玉嗜筍。又一次賈母晚飯，不忘叫人給寶玉送一道雞髓筍，這自然是賈母了解孫子所好。雞髓，是喻筍之鮮嫰可口。黛玉愛竹，寶玉嗜筍。潚湘館與怡紅院之間自有渾然天成之默契：一個為目，一個為腹，卻始終是同為一物。家中這一向吃雪椿。我和老伴說，這雪椿就是要吃它的天然真味，切忌久泡，也不用太多水，煑成為飯柔韌彈牙，就這樣空口白吃就已經十分可口，因此只適合配清淡小菜，通常是芥蘭菜或一小碟油泡筍絲。
孟宗茶則具光澤
《中華竹韵》一書裏面綜合前人茶譜，得出以竹為材的茶器十二件：苦節君，湘竹風爐，用以煎茶；建城，藏茶箬籠，封茶以存高閣；烏府，盛炭竹籃，以為煎茶之資；器局，竹編方箱，以收茶具；品司，竹編圓橦提盒，收貯各品茶葉；湘筠焙，焙茶箱，養茶色香味；歸潔，竹筅帚，用以滌壺；團風，湘竹扇，用以發火；漉塵，洗茶籃，用以洗茶；靜沸，竹架，即《茶經》支腹；撩雲，竹茶匙，用以取果；納敬，湘竹茶橐，用以放盞。全部都有詩情畫意的名字，卻又各具實質的任務。我有幾件竹做的茶則，今天拿出來給大家看看。茶則的功用類似匙羹，主要是將茶葉從茶倉取得，輸送至茶壺或茶碗之中。但是有時候朋友來到，用好茶款待，可以將盛有茶葉的茶則給朋友輪流鑑賞其色香味，而那恍似小船的竹器，也能提供視覺和觸感的愉悅。這三個茶則的材料是經過高溫炭化的孟宗竹，防霉防蛀，卻保存了原本天然的竹材的纖維、紋路、質感與顏色。製作茶則的是葉基祥，茶則上面刻有他的名字。我尤其喜歡那茄子造型的茶則，圓潤滑順而具光澤，順着原本竹筒的理路而刻成了茄子形狀，沒有絲毫牽強，彷彿只是把躲在竹子裏面的茄子拉了出來而已。
心神技巧有先後
這裏的一套《十竹齋書畫譜》還是我在1986年8月30日在香港的中華書局買的。那些日子裏中華書局還不時會出現一兩套木版水印箋譜或畫冊，當時彷彿沒有什麼人注意，因此都給我靜靜地搜購了放在家裏。《十竹齋書畫譜》由朵雲軒根據北京圖書館及遼寧省博物館珍藏的明本於1985年重梓刻印共三百部。一套十六冊，蝴蝶裝，其中有梅譜、果譜、石譜、蘭譜等等。今天和大家分享的自然是竹譜。竹譜共有二十幅書畫，其中十幅題目和《十竹齋箋譜》裏面的相同：朱帔、迴風、聚翠、印月、凝露、籠煙、映雪、貯雲、帶雨、喜霽。另外在六行朱絲欄的紙頁上書寫了寫竹要語、寫竹括，和寫竹說，畫譜後面附有起手式廿七，是有實用參考價值的畫譜，並非純是觀賞而已。像《寫竹要語》中起首句曰：「握筆之際，澄心凝神，意在筆先，然後落紙。」這樣的態度適合於任何的藝術創作。稿要寫得像樣，何嘗不是先要把心神凝定下來。精神與技巧互動，但是還是以精神先行。至於《寫竹括》，念來朗朗上口有如千字文：「寫竹之法，矩矱有常，枝葉幹節，四者安詳。幹筆直下，玉筯端莊。節宜鈎剔，焦墨無妨。枝似魚骨，挑剔鋒鋩。垛疊迸跳，出入有方；葉如利刃，婉健正旁。沈石浮羽，輕重勿傷……靜居幽寂，淨几明光。神閒意適，心手兩忘。雖然尺幅，宛在潚湘。如斯括語，皦皦明彰。」
說的是技巧，但是依然以心神意境為歸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