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土摩登拾遺 建築學者黎雋維:古蹟保育不是緬懷過去,而是向未來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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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土摩登拾遺 建築學者黎雋維:古蹟保育不是緬懷過去,而是向未來去想

彩色玻璃窗打直伸展,橫跨幾層高,抵銷長形建築的笨重感。

這幾年,關於香港歷史的社交媒體專頁,如雨後春筍。有人記錄老店故事,有人探索廢墟古道,有人鑽研文化冷知識。建築歷史學者黎雋維也是其中一員,他發現,整個社會正瀰漫着一種氣氛,大家都有股強烈的慾望,想尋回屬於香港的東西。幾年前,他開始寫香港歷史建築,去年開設的專欄,叫「摩登拾遺記」。摩登,是指本地現代主義建築;拾遺,即撿拾重要的漏網之魚。

記者請他選一個地方,帶我們尋寶,他一口答應,最終去了他居住三十年的北角區。在街上蹓躂僅一小時,黎雋維已找出不少值得保留的建築。原來建築歷史並不離地,就隱沒在都市。轉入建華街,在一排白色的建築中,有座簡約的天主教聖猶達堂。聖堂於一九五七年落成,由首批來港的華人建築師錢乃仁設計,以水泥和上海批盪建造,彩色玻璃窗打直伸展,橫跨幾層高,抵銷長形建築的笨重感。在他心目中,這個年代的教堂,是最有趣的現代主義建築。外牆上排列着一格格圓形和十字白色浮雕,拼湊成巨型十字架,樸實得來,不失整齊美。

攝記為黎雋維在門前拍照,門前兩位大叔笑說:「不知在影什麼,但都借一借開,等他影番張靚仔相先!」又有師奶回頭看他,蹙眉耳語:「日日都經過啦,咁普通,有咩好打卡啫?」扎根北角多年的街坊,大概也未必知道,除了將被復修的皇都戲院以外,每天路過的唐樓、教堂,抬頭便見的霓虹招牌,都具有相當的建築歷史價值。

建築學人覺醒

黎雋維本來也是這樣的街坊,當初關注保育的起點,是皇后碼頭。二○○七年,皇后碼頭面臨清拆。一連串的保衞行動,被認為是「本土思潮」的始祖,打開了保育的缺口。當時他正讀港大建築系二年級,站在大後方,只見朱凱廸等人懸起巨型直幡,又聞一行八十後爬上推土機阻止清拆,抗議口號聲聲入耳。那時他才發現,原來許多不是讀建築的外行人,同樣抱持守護舊建築的衝動,啟發他不能坐視不理。他暗想:「作為建築人,或可做得更多?」

建築人,不只是設計者或建造者。「若只求學蓋建築物,做地盤學徒就可以了,但學院的建築論述不求深入專精,而是學習了解設計與社會的緊密關係。」這跟抗議者不僅追求基本飽暖,還想改變社會的理念,如出一轍。橫額上「不告別」的願望,最終未能實現。他不明白,為何那些美好的舊建築,始終難逃拆毀命運。往後幾年,他埋首圖書館,翻閱關於香港建築歷史的書籍,卻發現研究少之又少。

當初讀建築,全因中學時期不好寫字,畫設計圖正合心意。畢業後他曾赴英進修,回港後在建築師樓工作,十年來一直握筆畫圖。直至他發現香港現代建築的論述欠缺深度剖析,二○一五年修讀博士課程,主修東亞現代建築歷史。筆未放下,兜兜轉轉,卻在媒體和社交平台寫建築歷史。「我自己會知道這是粗獷主義,那是乜乜主義,但建築歷史要真正落地,面向大眾,才能提高社會意識。」

本土特色的建築

現行評級制度偏向具古典味的歐式建築,黎雋維反其道而行,專門介紹一九二○年至一九七○年,具本土特色的建築。「現代主義建築的設計刻意和歷史性風格割裂,簡樸務實,多以幾何圖案作主調,而不見羅馬柱等裝飾,對很多人來說太悶,以為與古蹟拉不上關係,但其實已有數十年歷史,在當時社會扮演重要角色。」

面書專頁上的寥寥數百字,曾寫繼園臺的水磨石柱,描述過半遮樹陰中的崇基學院眾志堂,也試過寫沿干德道上山,垂吊在高架道路下,隨之迂迴彎曲、以粗獷混凝土作面料的己連拿利天橋。故事多元且信手拈來,因為現代主義建築「梗有一間喺左近」。每次經過有趣建築,最好還是不為人知的,便將抽象的學術概念,化為簡單具體的文字,拓闊討論空間。

他認為,一座建築是否值得保留,建基於對該地方的特殊意義,以及在發展上曾擔當的重要角色,不論美醜或公眾意願。「根本連『古蹟』這個詞都有問題。這個字詞會構成誤解,叫得做『古』蹟,是不是一定年代久遠?只有美輪美奐的歐式建築才符合條件嗎?」

我們沿着北景街走幾條斜路,步至清華街,轉入街角,他急不及待地介紹:「這座米黃色的典型唐樓,我留意很久了。露台的圓角線條,充滿裝飾藝術風格(Art Deco),如同上海法租界的建築。」五十年代的北角,有「小上海」之稱,大量上海人逃來香港,聚居於此摩登重鎮。那裏有璇宮戲院、國都戲院、新光戲院等,又有溫莎餐廳、皇后餐廳等老牌西餐廳。當年許多公寓坐落於此,如今清華街和明園西街僅有零星唐樓,設流線型露台的,更只剩這一幢。

露台的圓角線條,充滿裝飾藝術風格(Art Deco),如同上海法租界的建築。
露台的圓角線條,充滿裝飾藝術風格(Art Deco),如同上海法租界的建築。

「嗱,政府常強調要了解區域發展史,一批曾到外國留學的上海建築師,戰後逃到百廢待興的香港,成了建築界的中流砥柱。摩登建築有很多華人參與,正是國內和香港的聯繫,這不就是機會了嗎?」他認為,單以外觀和年份去判斷,相對於有過百年歷史的古蹟,戰後建築常被低估。他建議以香港歷史觀重新定義保育準則,並加入更多具本地特色的建築。以新加坡為例,當地脫離殖民統治後,刻意保留華人建築,以平衡古典建築的比例。他重申,這叫「解殖」,而非「去殖」。

舊建築建構地方身份

談到保育,不少人會摻雜戀殖情意結,或將集體回憶混為一談。早前,行政長官林鄭月娥與古諮會前主席陳智思對談,回看皇后碼頭事件,對年輕人對舊建築有興趣,感到奇怪。黎雋維解釋,支持保育,歸根究柢,是因看到歷史建築背後的價值,與自身經歷未必有直接關連。

「古蹟保育不是緬懷過去,而是向未來去想。」他形容,集體回憶是個危險的論述。「集體回憶,是屬於這一代的,對於下一代又算是重要回憶嗎?一位重要人物的大宅,理論上大家都不會產生共鳴,那麼就毋須保育了嗎?」因此從歷史研究的角度,保育要避免主觀評價,以免失焦。評級的時候,唯一要看的是建築本身的價值,還有歷史價值。

「一個地方的身份,是透過舊建築去建構;一座建築的價值,是透過人的努力去彰顯。」游走英皇道,人來人往,電車慢慢駛過路軌,兩旁插着還未亮燈的霓虹招牌。對於現行制度大多只局限於大廈,他覺得,基建與香港景觀息息相關,值得保護。電車於一九○四年投入服務,歷史悠久,更是香港島的生活標誌,而招牌亦是重要標記。

「街道景觀一旦消失了,香港就不再是香港,是遊客扣分位。」他續說,當歷史建築陸續倒下,香港未來的城市面貌將會變得模糊,或不再吸引。即使以國際地位及經濟效益來說,也弊多於利。今年度財政預算案中,財政司司長陳茂波宣布預留一億六千九百萬元,開展本地文化、古蹟和創意旅遊項目。黎雋維聽罷,噗哧一笑:「問題是招牌都被你拆卸了,電車又差點絕迹,舊建築都拆得七七八八,現在才說古蹟旅遊,哪來的古蹟?具本地特色的一事一物,根本都留不住。」

制度必須更新

上世紀七十至八十年代初期,城市面貌急速轉變,經歷過九龍騷動和六七暴動,殖民政府似乎無意保留英式舊建築,甚至在一九七六年實施的《古物及古蹟條例》中表明,會專注於未來需要,多於保留過去印記。一九七六年郵政總局被拆,一九八一年香港會會所被重建,一九八二年拆卸美利樓,民間對保留的訴求並不積極。「以前講保育,社會當你傻,覺得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但時至今日,連一個街坊也懂得擋住主教山配水庫前的推土機,風氣已然大變,唯獨是政策停滯不前。」

一人擋車,萬人和應。在一片保育呼聲中,主教山配水庫最終獲古諮會通過,評為擬議一級歷史建築。他為之歡喜,同時感覺兒戲:「一級/二級/三級古蹟的評定制度,透明度低,馬虎隨意。有些建築物本來只是二級,甚至不被評級,當外界出來嘈,他就妥協說『好啦一級』,但因不受法例保障,最後還是可任意拆卸。那麼評級的意義何在?」他覺得,制度有必要更新,可借鑑英國法例,保留所有級別的建築物。

「並非要將建築物風乾,或放進雪櫃裏永久保存,而是要發掘建築歷史價值,檢討古蹟管理政策,再為將來發展,否則等到荒廢以後,只有行內人圍爐取暖,就已太遲。」當評級過程中太多限制,條件粗疏模糊,業主就會對此卻步。他舉例,有時保育後,業主才發現樓梯不夠闊,令上面做不到原先用途,自然無心修補。他建議參考外國,頒布清晰規例,有系統地鼓勵業主做改動,例如改建不符消防條例的樓梯,或增設傷殘設施,只要能證明不會碰到名單內容就可。

填補公眾教育的空白

他一方面在制度上求變,另一方面慨嘆,香港不重視關於建築的基礎教育。中小學不提,公民講座欠奉,即使選讀建築系,也未必對建築歷史有很深認識。拾遺以外,他覺得一些大師級作品,如由貝聿銘設計的中銀大廈、由Norman Foster設計的滙豐大廈等,奠定了香港的國際地位,早晚該被納入保育範圍內,但他開始明白為何很少人討論:「這次連百年配水庫都搞到一鑊粥,更重要的地方都未搞掂,更不會長遠地想這些,所以要靠民間和大學參與。」

時光飛逝,十年又十年很快便過去,很多建築的期限都迫在眉睫。建築保育注定是一場持久戰,有人位居前線發聲,有人退於後方深耕。問他作為建築學者,在戰線上擔當什麼角色:「多講、多寫就得㗎啦!公眾教育的空白處,就讓我們去填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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