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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專欄:失蹤的門

15.05.2018

在那條熟悉的街道,等待紅燈轉換成綠燈的時候,我忽然想要奔跑,於是,揹着兩個滿溢的購物袋,就這樣毫無先兆地跑起來,當然並不會引來奇異的目光,因為在這個城巿裏,人們總是在追趕着什麼。我並不急於要到哪裏去,只是身體內的門,逐一關上了,再也無法打開來,於是,發足狂奔的衝動便愈來愈強烈。

內在的門被關上了一扇的時候,我一無所覺,大概被關上了五扇的時候,我感到身體的芯很冷,之後,門被關上的速度漸漸加快,我失去了食慾,每天只能吃一餐,持續失眠的晚上,我驚訝於人體內竟然有那麼多不為人知的門。

於是我買了一雙跑鞋,在深夜和清晨交接的藍色時份醒來,換上輕便的裝束,走到屋外,在可以容許奔跑的路徑上,以拋擲無用之物的勁道,逐漸增加移動身子的速度。跑步這動作本身,本來就帶着沉重的灰色記憶,例如,橫隔膜的抽痛;中學時代恍如囚犯放風般,換上難看而貼身的運動服,按照吹哨子的人的指令,沿着某個路線和時間無意義地往前快速邁步的羞辱;各種呼吸困難的症狀……我從沒想到在某一天,會生出跑的慾望。在剛剛蘇醒過來的街道,我一邊跑一邊問自己,為什麼這樣做。「放鬆。」我得到這樣的答案──為了平息腦內不斷出現,一刻也不停歇的聲音。

身子在奔跑的節奏中,在一吸和一呼之間,安靜的間隙變得愈來愈長,當跑步給心肺帶來的負荷愈來愈沉重,快要到達我的極限時,內在竟然變得一點聲音也沒有,幾近完全寂靜。四周仍然是相同的街道、樹木、停泊的車子,可是,當身子從內部由頭頂至腳尖完全暖和起來,接近真空的靜,包圍着我的世界,讓一切彷彿徹底地改變。我知道,產生變化的其實從來只是我。

那時候,街上有零星的跑者,他們的臉上都有着某種專注和定靜,像待在深海的中央那樣,雖然他們在急速地向前挪動,但他們並沒有確切的目的地,只是把自己放在另一種模式的律動之中。當人們在走路、候車、排隊、逛街、購物,甚至只是坐在車子裏,臉上都有着焦躁近乎不安的神情,我知道(從自己的經驗裏知道),當人們的身體活動愈慢,甚至靜止,思緒就愈容易紛亂,想起許多已發生了或還沒有發生的事,當身子的活動速加,才終於可以回到當下的一刻之中,沒有過去和未來,與遺忘非常接近。

跑步帶來的變化只是暫時,正如沒有人可以長期待在深海裏。為了要到達「忘記」,每次穿上跑鞋,我都重新提醒自己,決不增加跑步的時間、距離和速度,以免迷失在「進步」所帶來的興奮之中。那些門一扇一扇地打開,我可以一天吃兩餐,晚上可以順利入睡。只是在某一扇門前,我停下來,仔細審視它,忽然便清楚地知道(是在跑步時呼吸快要轉換不過來而陷入窒息的那樣無比清澈地看到)那扇門將一直緊閉,跟跑步與否無關,只是有一部分的我仍然想要停留在安全的黯黑之中。

(隔周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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