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女傭之前,你首先是個人」——從抑鬱陰霾到TEDx講台 印尼傭工自愛互助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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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女傭之前,你首先是個人」——從抑鬱陰霾到TEDx講台 印尼傭工自愛互助之路

18.12.2023
梁俊棋、受訪者及TEDxTinHauWomen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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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與星期一相隔不只二十四小時,而是兩個宇宙的距離,兩種我重複往返的生活。我常常跟朋友開玩笑,笑說大廈保安星期天會尊稱我『小姐』,並為我打開大門,翌日就會叫我『姐姐』。同一個人,兩種我必須同等喜歡的身分。這曾是我長年的掙扎。如今我已學懂『愛與關懷』的真義,那就是安於自己的真面目」。獲邀在TedxTinHauWomen論壇中發表演講的印尼傭工Eny Bawse,近年大力倡議關注傭工心理健康。她曾在社交平台上的一則帖文如此寫道,附上一張在豪宅大樓升降機內,這個可以花時間凝視自己的空間裏的自拍。

居所的電梯,是Eny經常凝視自己的空間。
時常在電梯內凝視自己的Eny,思考不斷從「兩個世界」往返的自己,如何同等尊愛這兩個身份。

訪問約在一個周三晚上進行,問Eny可不可以出來見面,她很快便答應。知道攝記隨行,她回覆說會盡量穿漂亮一點,配上一個掩臉的害羞emoji。這位在臉書上總是積極自信的揚眉女子,這天打扮樸素,揹上一個印上「Love Yourself,Glow Your Life」的白布袋,布袋裏厚甸甸塞滿將她從自盡邊緣救回來的書籍。

Eny透過閱讀關注心理健康的書籍自救。
Eny透過閱讀關注心理健康的書籍自救。

沒錢讀書 不想結婚 「選擇」做家傭

碰面時,Eny主動地伸出手問好。記者首先好奇的是,為何工作天的晚上,她能說走就走,抽空出來見面?「今年,已是我做家傭的第二十年,我十五歲已開始工作。我重複相同的工作,不像其他專業,沒有可攀的階梯,這裏沒有進步可言」。數年前,Eny曾向她服務了整整十一年的僱主辭職,答應會幫忙直至他們找到適合的人選。「我想做跟自己的人生有關的事,一些自己真正享受的事」。然而幾年來,她前後幫忙訓練過四人,全都沒成功留下。所以有要事時,如果跟「先生」、「太太」事前商量一下,大概沒多大問題,彼此互相體諒。

Eny從沒想過有這樣的一天。她坦承以前對人生沒多大想像,說每個關口都是隨波逐流——先是因為印尼僅提供有限期的免費教育,十五歲時家中無法應付同時將她和弟弟送到學校讀書,被迫輟學;不想閒賦在家,也不想結婚,才「選擇」做家傭。她說,在那個充滿性別歧視的國度,如果身高沒有一百六十厘米,長得不夠好看,連侍應、店員都做不到,加上自己學歷不夠,沒多想就跟隨表姐步伐,第一站是到離家不遠的雅加達當家傭。

Eny來港前拍下的照片,展示標準的笑容。
Eny出發到來港前拍下的女傭樣板照片,展示標準的笑容。

三成海外傭工患抑鬱

最近Eny獲邀以「Self Love Cupid」創辦人身分於「TEDxTinHauWomen」論壇上演講,在講台上,她首先分享了在雅加達當女傭的慘痛經歷——當年,她的僱主日間雙雙外出工作,將初生嬰兒就這樣丟給毫無育兒經驗、年僅十五歲的她。她每天清晨五時起床,工作直至各人睡去的深宵,不准走出家門半步,亦不被允許在沒有僱主監督的情況下打電話給家人。每當犯錯,她會被指摘「蠢材」或「馬騮」。

然而她沒將論壇視為訴苦大會,她其實是以「How to support the support system? 」為題分享,笑說自己策略性地瞄準這論壇的觀眾,相信她們不少人有僱用女傭。她引用香港中文大學一項研究說明,超過三成海外傭工患有抑鬱症,希望藉機宣傳心理健康以及適切的工作訓練對維持良好工作環境的重要性。

論壇上演講時間有限,她如何從倒下的地方爬起來,甚至於爬起來之前如何跌得更重,沒來得及細談。年輕時Eny其實只懂見步行步,當年是為了更高薪酬而離開雅加達,「我完全沒有使勁對抗洪流,甚至不曾想像海洋長甚麼樣」。她聽說新加坡會是適合新手的跳板,卻不了解當時法律對海外傭工缺乏保障,到達後才發現原來只要僱主肯付錢,外傭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也得工作。吃了點苦頭,才輾轉來到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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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y近日以「Self Love Cupid」創辦人身分,獲邀於「TedxTinHauWomen」論壇中演講。
Eny於「TEDxTinHauWomen」論壇上,以「How to support the support system? 」為題分享。
Eny獲邀於TEDx講壇上,以「How to support the support system? 」為題分享,作結鏗鏘:「管理家庭是一項團隊合作。你們是大腦,我們是脊椎,如果其中一方不適,身體就會陷入危險。我們的福祉也就是你們與家人的福祉,所以,『我們』願意一起照顧『我們』嗎?」

 繳佣金、寄錢回鄉 「到頭來甚麼也沒剩」

相比之前被剝奪食物、休息,甚至曾被性騷擾的遭遇,來港後遇到的僱主待她尚算不錯。她憶述,第一位僱主家住三層高別墅,清潔工夫可不少。除了僱主一家,Eny會被指派到奶奶,到姑媽,到不同親戚家留宿打掃,令她疲於奔命。明知違法卻不敢拒絕,熬了兩年才辭職,「我們盡量會令記錄愈乾淨愈好」,除因這是來港的第一份工作,也考慮到非常實際的原因——負債,「要還錢給仲介公司。他們扣除我合約首七個月中大部分的收入,當時月入$3,570,我記得他們拿掉$3,000。所以你沒有任何選擇,只能承受。因為如果中途完約,便要由零開始重新計算」。

扣除佣金後,每月只剩下五百餘塊,足夠嗎?這引伸到另一個外傭面臨的共同處境。Eny說絕大多數傭工都要將生活費寄回家鄉,而家人往往予取予求,「他們知道我們賺到幾多,預期我們100%寄回去」。

「我們的文化裏、宗教上,違抗父母就是罪。你不聽他們的話,就要落地獄。他們會詛咒你,你會一輩子倒楣」,「有時(父母)要你幫你的弟弟、妹妹、叔叔、表兄弟姊妹、外甥,所有人。而他們永遠不會還錢」。Eny更指有些丈夫會責怪太太花錢在自己身上。「很多人依然相信父權那一套,(有些)男人從來不覺得無法照顧家庭是自己的失敗,責任完全讓妻子扛上。而那些妻子也不覺得有問題,她們眼中男人總是高一等」。

「但有一天,你(海外傭工)會一無所有。有一天當你累了想停下來,但你不能,因為你甚麼也沒為自己剩下來。」Eny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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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印尼守衛也看不起你

訪問期間途經中環鬧市,攝記著Eny站著拍照,提醒她盡量自然一點,不要擺甫士。Eny笑說要「自然」很不自然,說起自己從前因為沒有自信,很少拍照,常常在聚會完結後才想起應該要跟對方來一張合照。

自我形象低落,來由不是一朝一夕。Eny記得早在印尼女傭培訓學校,已嘗盡了歧視。「那裏的守衛也是印尼人,但他們跟我們說話的方式已很不一樣。」她說遭受歧視不是偶爾為之,而是經年累月。多年後的去年夏天,當她與父母前往菲律賓旅遊勝地維薩亞斯,在印尼出境時,即使護照上已有簽證,她也能提供香港身分證,竟被海關要求出示工作合約,對方甚至辯說是香港入境處要求。「這些真的會影響你的自我形象,你甚至會質疑自己的價值——作為一個人,我是不是真的那麼差勁?我是不是因為做這份工作,所以毫無價值?」

分享
Eny不時於社交平台上分享生活點滴,幽默自信。

「你已經做得夠好了」

Self Love Cupid的緣起,來自一次朋友邀請她在工作坊分享心理健康議題的經歷。當時她已從抑鬱中好過來。Eny二O一八年曾患抑鬱,甚至有自殺念頭,「我發現自己做了家傭很多年,我的一些舊同學,他們的生命正在邁前,但我並沒有。我一直在做同樣的工作,過同樣的生活,沒任何改變」,「我想我當時覺得很厭倦,對工作,對需要照顧家人這回事。我的意識一直叫我放棄,甚至提議我,或許了結這一切,就不再需要承受如此多了」。Eny曾聯絡撒瑪利亞熱線求助,獲轉介輔導,「我見了四、五次。覺得很羞恥⋯⋯我缺乏心理健康的知識,我所屬的文化裏,這樣只有兩種可能,你要不是瘋掉了(insane),就是瘋掉了(crazy)。」

她隱瞞自己的自殺傾向,還向心理治療師撒謊說自己已好多了,退出治療後,幸好還懂得自救。「我內心深處,知道需要做些事」,她開始在YouTube找Podcast節目收聽。其中之一是加拿大心理學教授Jordan Peterson關於抑鬱的課堂,讓她了解人該為自己的生活負上責任,令她決意積極求變;另一位是英國著名催眠治療師Marisa Peer,她提倡『我足夠好』(I’m enough)的概念,平衡了Jordan Peterson的鞭策,讓Eny同時提醒自己「我已經做得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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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y在手機備忘錄上寫下「我已經做得夠好了」及「傷心需要設下時限」,自二O一八年每天早晚都會彈出提醒。

「想大家可以好像我一樣開心,像我一樣自信」,Eny認為心理健康在疫情前一直被忽視,很想透過分享自己的經驗,讓她的同路人可以體驗透過關注心理狀態,於工作表現、人際關係、個人健康等不同層面都能相應得到改善。她留意到坊間支援海外傭工心理健康的公共資源不多,NGO提供的相關支援卻未必能對應她們的背景,「會教我們財務知識,叫我們讓家人參與,對的,叫我們訂立界線,也對。但誰教我們如何處理歉疚的感受?不服從父母就得不到祝福的感受?」

「做女傭之前,你首先是個人」

於是,Eny決定為其他印尼傭工舉辦小組分享,交流創傷經驗與心理健康資訊。她以人傳人的方式宣傳,每次訂立一個主題,從視像小組開始,邀請同工定期網上見面,約在每月一個晚上十一時的工餘時間線上分享,談談彼此的經驗,「例如不安全感、身體羞辱、財務問題」。後來逐漸發展到每月一次的實體聚會,發現人數更穩定,人們也更願意打開自己。Eny花掉自己的利是錢,向菲律賓社區組織租用場地,認真地讓參加者簽署保密協議,也不胡亂拍照,希望大家能放心交流。她很清楚,建立自我需要慢慢來,想逐少讓同工了解到「做女傭之前,你首先是個人」,「作為一個人,你會有自己的夢想、興趣,但為何做家傭以後就全給忘掉了?只因別人覺得你渺小,你就開始相信自己很渺小?」她有點生氣地道。

Eny記得分享「不安全感」的一次,「我想讓大家明白當你感到不安,並不因為你對生活不夠感恩,那是一種正常情緒」。令她感動的是,事後有一位參加者傳給她一張與女兒的對話截圖,說自己在活動結束後,與女兒展開了深度對話,才知道原來女兒對自己的深唇色、父母給予的壓力感到不安,「她說很高興加入這個小組,讓她可和我女兒談論這些話題,過程中不涉及憤怒或任何情緒」,Eny對分享會能給參加者以外的人帶來影響,感到非常意外和鼓舞。

Self Love Cupid從線上走到線下,定期聚會。
Self Love Cupid從線上走到線下,定期聚會。

Eny也花了不少力氣才能轉身,首先是了解自己的意願。「如果你可以,如果你願意,就做。但即使你可以,但你不願意,不要做」。她不再無條件聽從父母,卻強調並非一刀切斷對家中的支援,會回報部分的薪水,也會按如生病等特別需要,額外給予援助;但同時認為能夠享受自己勞動的成果很重要,「我可以買維他命給自己,買喜歡的衣服。我們需要食物,需要女性用品,也需要護膚品,這些都很重要,可以令我們feel good」。她說,感覺良好,才能在工作上表現更好,否則只會落入影響工作表現,再而影響心情的惡性循環。

我覺得很重要的是,99%的家傭是女性,但很多NGO只把我們看成傭工,沒看見我們作為女性的身份」。除了分享和擁抱,Self Love Cupid亦不時與不同組織合作,舉辦各類工作,明年一月至三月,將有性賦權的課堂,給印尼傭工教授性別議題,以及一些如何避免性騷擾、生育健康與經期衛生知識。

粉紅十月
Self Love Cupid「粉紅十月」活動,邀請NGO代表與印尼傭工分享與預防乳癌資訊。

放下創傷 迎接幸福婚姻的可能

外傭工時長,而且多半時間留在僱主家中,沒太多機會社交,遇上戀愛對象的機會少之又少。今年十一月初,Eny在臉書上貼出了與丈夫結婚當天的短片,像模特兒一樣走騷般時尚型格。Eny笑說以前從沒想過會結婚,「我常常視自己為大姐姐,就是堅強、有能力、獨立的女生」。這是她第一個男朋友,二人相識過程說來淡然,聽起來卻十分夢幻。

約Eny見面時,首先建議於到皇后像廣場,再問她假日通常在哪裏耗時間。她說有點難說,因為通常留在自己的房間裏,或是到灣仔一間她最愛的咖啡店。而她的戀愛正是在那裏發生。對方任職服裝製作,二O一九年因工作關係途經香港,在咖啡店裏遇上了Eny,告訴她自己正在為品牌物色一位女模特兒。「 但我不想,一個陌生人問你要不要做模特兒,誰知道會發生甚麼事?」一口拒絕後,二人仍繼續聯絡,後來發展成情侶。

因為疫情,二人卻聚少離多,四年來,談的大多是遠距離戀愛;決定結婚,記者稱許她大膽。她笑說雖然聽來荒謬,但自己的確是「Google養大的」。讀過Nicole LePera的《How to Do the Work: Recognize Your Patterns, Heal from Your Past, and Create Your Self》、Louise Hay的《You Can Heal Your Life》等書後,她理解到一個人的思維與行為受著童年經歷影響。她回頭檢視自己對婚姻關係的不信任,除了因為父母關係的不快樂,這些年來她進進出出不同家庭,曾自以為目睹真正的婚姻模樣,「我見過有人背叛了自己的妻子、妻子企圖自殺等等」,現任僱主卻讓她相信或許仍然有好人,想像幸福婚姻仍有可能。她從網上找來不少有關人際關係與溝通的短片,「我覺得在我努力地改善心理健康後,確實幫助我變得更好。那也許是時候由我寫一段關係了」。

婚禮
Eny與丈夫剛於11月完成婚禮。

長久穩定僱傭關係 有賴溝通與關心

婚禮上,Eny的「先生」充當爸爸,讓她繞著手臂,一同步上紅地毯。「有時我的丈夫會跟『先生』兩個人一起喝咖啡。他們在聊甚麼,我也不知道」,「我想,他們把他⋯⋯當成這個家的一部分吧」。記者說這「非常溫馨」,Eny打趣補充,婚後翌日她已經復工了。而由於丈夫長駐莫斯科工作,每年三度以工作簽證來港,每次逗留約一個月,Eny亦須工作,二人暫時只好分居,「幸好他也很體諒,畢竟我們(與僱主)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

和睦的僱傭關係,也不是一拍即合。Eny說現任僱主對飲食要求相對較高,初來港的她只懂得弄炒菜、蒸蛋等簡單菜式,後來下了不少工夫,「很感激他們對我以及我的進步很有耐性」。今天的她,有不少招牌菜式,如漢堡、日式拉麵、希臘菜、中東菜等等。「坦白說,一開始我不太享受煮食,因為我視它為工作。但經過這些年,當我有進步,我頗享受的,因為煮食提升了我的自信。當你擅長做某些事,你會為自己感到自豪」。論壇的講台上,Eny分享了她在Facebook上發起一個投票的結果,四百位服務同一僱主超過五年的傭工中,多達三百人的原因是與僱主的關係良好。她再而探究甚麼因素有助改善關係。排第三位的答案是僱主微笑地說「謝謝」,「很震驚吧,這種對待是基本的禮貌,但我們很多都從未獲得過」。第二位是僱主給予時間和空間休息,及主動問候傭工工作及家人狀況。排首位的,不是額外賞金或更長的回鄉探親時間,「是溝通,跟任何其他關係一樣。他們的僱主不會大喊大叫,也不會嘮叨,而是提供具建設性的回饋。他們選擇討論,而非爭論」。

「我現在想成為一個人生教練」

問Eny重來一遍,她會如何選擇。若說回到十五歲時,她會試試爭取獎學金,繼續讀書,「畢竟我不算是個蠢學生」,徐徐說起自己曾經有過戰地記者夢。她的寫作夢這些年來卻以另一種方式延續,雖然在發現弟弟偷看後停止了寫日記,但現時幸運地可以在僱主家擁有自己房間的她,仍有寫作的習慣。兩年前,Eny完成的一篇講述自己遭遇的短篇,被收錄於一本傭工選集中,將於年底出版。「我現在想成為一個人生教練」,Eny說自己正在儲學費,希望自己接下來可以做與心靈健康與心態改變有關的工作。

從印尼市郊一條小村落走上TEDx舞台,Eny經歷了不少,但她並沒將此看成她人生的一個里程碑,「我很高興能為我們的族羣做點事情,有勇氣站在數以百計,甚至千位僱主面前分享,讓她們了解自己的責任」。

Eny與印上「Love Yourself,Glow Your Life」的白布袋。
Eny與印上「Love Yourself,Glow Your Life」的白布袋。
梁俊棋、受訪者及TEDxTinHauWomen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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