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州故事之三｜爸爸是個失敗的農夫】 濟州農家子 與父親決裂 離鄉背井十餘年 接觸有機農作事業 方明白父親當年辛酸 「父親始終很努力地工作，卻從未得到應有的回報。」

趙相鎬曾是一個厭惡農業的農家之子，後來卻放棄了保險業務，從城市走回家鄉濟州，現在很自豪自己正在從事的有機食物業務，並加入了韓國享負盛名、會員超過八十萬的Hansalim合作社。這是一個保障生產者、鼓勵在地生產、有機耕種和環保的非牟利組織。

不過，他的故事，一開始，要從他少年時期一直覺得「很失敗」的農夫爸爸說起。

趙相鎬的父親是濟州島的農民，靠種植西瓜等作物養活一家六口。身為家中獨子，趙相鎬自幼備受疼愛，童年雖不富裕，卻也無憂無慮。

失敗爸爸與無能農夫的故事

然而，大約在他小學三年級時，家中經濟逐漸陷入困境。他漸漸察覺，父親似乎不能算是一個成功的農民。父親欠的債務愈來愈多，曾試過改種甜葉菊、薏仁等，這些在當時濟州農村仍屬少見的作物，果然一度為家中生計帶來短暫曙光，可惜最終仍然無法力挽狂瀾。

放學後，趙相鎬總得幫忙下田，經常忙碌至深夜。「天天熬夜賞月，起初覺得還能忍受，到後來卻只剩滿腹怨氣。」他回憶道。那段時光，他連與朋友玩耍的空閒都沒有，家庭的困境卻每況愈下。父親的眉頭愈鎖愈深，在村人眼中，這名屢戰屢敗的農夫，已經漸漸失去了尊嚴。

趙相鎬記得，那一年，他讀小學六年級，家庭債務巨大，積重難返，他們被迫賣掉農村的房子。父親最終放棄土地，帶着妻子跑到別的地方，一起轉做勞力工作。「整整十年，我可以說是過着無家可歸的日子。」

趙相鎬坦言：「那時我對父親很不滿，認為他是一個無能的父親，一個失敗的農夫，幾乎跟他斷絕了來往。」

醍醐灌頂 幡然悔悟 錯怪父親

趙相鎬長大後到了城市，加入了一間保險公司。某天，他在電視上看見韓國著名公民活動家、有「小種籽爺爺」之稱的張壹淳發表講話。張壹淳倡議，農村與城市要連結起來。「米價應該由誰決定？應當由生產者決定！」他說，若將價格全然交給市場，生產者將難以維生，唯有讓生產者獲得足以維持生計、養育子女的合理價格，農村才有未來。「我們都市人必須為農村負責，拯救生活在農村的人。」

這些話，有如當頭棒喝，醍醐灌頂，讓趙相鎬感受到很大的震動。「那一刻，我想起了父親。父親始終很努力地工作，卻從未得到應得的回報。」

「過去我不懂這些，還將一切不好的結果，歸咎於他。」他說：「雖然未曾說出口，但在那一刻，我在心裏已經跟父親和解了。」

「流浪漢」是農夫 也是生命的哲學家

自此，他開始對「有機本地食材」產生興趣，並在網上經營有機食物市集。

一次，為尋找實踐有機農法的生產者，他走進濟州島一處村莊，在那裏，他看見一位正在種植高麗菜的農人。趙相鎬上前，打了個照面，那個場景至今記憶猶新。只見那人的臉容非常嚇人，佈滿了像鑄刻在臉上的深深皺紋，渾身穿著，非常殘破。「我都分不清楚他究竟是農夫，還是哪裏冒出來的流浪漢。」

趙相鎬問：「請問你認識這裏的環保生產者嗎？」對方語氣充滿了戒心，防備地反問：「問這個幹嘛？」趙相鎬解釋自己對環保產品有莫大興趣，對方直勾勾地瞪着他說：「你想聊甚麼？你懂環保嗎？」他坦承所知有限，對方沉默半晌，下令說：「跟我來！」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一間相當雜亂的倉庫，不知名的物品，散落一地。環顧四周，再無別人。兩人四目交投，趙相鎬頗感困惑。那人又瞧了他一眼，讓他坐下來。那人接着說道：「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趙相鎬吃了一驚。那人神色繃緊，面帶秋霜：「你所理解的『環保』，究竟是甚麼？」趙相鎬回答：「那是用健康方式種植出來的食物。」

對方幾乎馬上打斷了趙相鎬的話：「我問的其實是，你知不知道，一個生產者，為了生產出好食物，究竟付出了怎樣的努力。」他強調，比起單純的「環保」概念，更重要的是理解生產者背後的心血。他進一步指出，一個環保生產者，必須先讓土壤活過來，恢復生命。「只有健康的土壤，才能長出健康的食物，人吃了才能健康，因為我們都是生命網絡的一部分，我們所有人都是一個整體。」

「無論生產甚麼，都要在這種相互連結的關係中，帶着對生命的尊重。我的農業，就是在這樣的哲學基礎上進行的。」

韓式合作社Hansalim 讓消費者看見生產者

趙相鎬經營起有機食物，漸上軌道，後來聽聞有一個充滿理念的「한살림（Hansalim）」合作社，想起當年張壹淳在電視上的談話，說大家都有責任拯救農村的人，於是在2012年加入。

Hansalim是一個非營利組織，正式成立於1986年，是以生產者與消費者為互為中心而共同成立的「合作社」，擁有超過八十萬成員，為韓國人數最多同時也是歷史最悠久的生產消費合作社。該組織透過不同活動，提出各樣他們認為對所有生命有益的策略，例如保護農業、在地生產食材優先、對抗氣候變遷、反對核能威脅、反對基因改造食物等。有別於一般企業，合作社產品的銷售收入，生產者佔其中75%，餘下25%撥作組織營運資金。

「한살림」（Hansalim）由兩個韓文詞彙組成：「한」代表「一、全部」，象徵地球上的所有生命；「살림」則兼具「照顧家庭生計」與「恢復生命」的雙重意義。兩者結合，即意味「守護所有生命」。

這個理念起源於1960年代，當時韓國農民反對朴正熙政權推動的「農業工業化」與「化學農法」政策。以張壹淳等人為首的倡議者，發起了「讓土地復活」的有機農業運動，並提出「天、地、水、空氣、人、蟲子皆為一體生命」的口號。

運動初期步履維艱，有機產品價格較高，公眾對其意義所知有限。然而，從寥寥幾位消費者開始，支持的力量逐漸積累。1987年，首爾開設了第一家米店，讓都市消費者能直接購買農民耕種的有機稻米，搭建起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的橋樑。

Hansalim 的會員，不論出資多寡，均享有平等的決策權。資金用於支持店鋪營運，並以合理價格支付生產者。要成為正式會員，必須參與教育課程，理解選擇有機環保食物的意義，認識這對土壤、生產者以至消費者所代表的價值。

Hansalim 經常舉辦消費者和生產者的見面會，而且堅持「每個產品都標示生產者的名字」，實現「有面孔的生產」。截至2022年，Hansalim 已擁有844,246戶成員，全年營業額高達4,902億韓元 (約26億港元) 。

父親認同兒子追求「有機農業」

談到與父親目前的關係，趙相鎬欲言又止：「良好的關係，或許意味着深入地理解對方吧？」

「父親更熟悉、也更理解的，是那種使用除草劑、農藥的傳統生產方式，他的人生經驗與技術都扎根在那一套體系裏……但他知道我在做的事，也認同我以有機耕種追求健康的食物，是一件好事。」

你們生產的「食物」敢讓自己的孩子吃嗎？

如今，依然有許多農業生產者在施用除草劑和農藥。趙相鎬常直接問他們：「你們這些東西，會給自己的孩子吃嗎？」

通常的回答是：「當然不會。」然後補上一句：「我們有更好的東西可以給孩子吃。」

「真有農民這樣告訴我！」趙相鎬說：「當你生產的東西，連自己都不敢吃，那還能稱為『食物』嗎？不能吧，那只是『商品』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