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二年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後,法國攝影師兼紀錄片導演Olivier Sarbil走進烏克蘭,只是這次他不再走到戰線前緣。他走進烏克蘭東部城市哈爾科夫(Kharkiv),前後花上七個月,拍攝烏克蘭聽障攝影師Viktor Korotovskyi在戰火下的日常。黑白光影背後是Viktor壯志難酬的遺憾,也是Olivier隱藏的右耳失聰過去。
⚡ 文章目錄
當法國導演遇上烏克蘭攝影師
過去二十年,Olivier也提着攝影器材,跑在世界政治衝突的新聞前線。像是他於二○一六年首次執導的處女作《摩蘇爾》(Mosul),他跟隨四名身世各異的伊拉克年輕特種部隊士兵,記錄他們為何成為士兵,為何參與伊拉克從ISIS手上收復失落城鎮摩蘇爾而展開長達九個月的血戰。
由於工作性質特殊,這些年來Olivier為保工作,一直隱瞞右耳失聰的事實。二○一一年,Olivier採訪利比亞革命時,被火箭推進榴彈擊中右邊身體,令右耳失去聽力,右手從此失去了尾指。然而俄戰爭爆發後,他卻無法抑制對烏克蘭聽障羣體的好奇。他遂在Facebook尋找烏克蘭聽障羣體,旋即聯繫上Viktor。起初Olivier甚至不知道Viktor是攝影師,Viktor對Olivier的紀錄片拍攝計劃亦有保留。

直至Olivier決定親身飛往烏克蘭與Viktor見面,「當我見到Viktor時,他散發着如此強大的魅力與氣場。身為電影人,我當下就確信Viktor就是我電影中的角色。」Olivier耐心待在Viktor與母親的家中,透過翻譯與google translate跟他聊天,逐漸建立信任。原來Viktor曾在大學學習攝影,只是由於雙耳失聰,讓他難以在烏克蘭順利找到相關拍攝工作。
戰事之初,自小受爸爸喜歡的日本武士道薰陶的Viktor曾希望成為軍人走到前線。然而軍方同樣拒絕了聽障的他。在Olivier的鏡頭下,Viktor正值壯年,卻無處發揮才華與興趣,只能在家鬱悶度日。「他對無法參與戰爭感到極度沮喪,尤其當時成千上萬的年輕人與長者紛紛參軍抵抗俄羅斯入侵,對Viktor而言,無法成為其中一員令他備受煎熬。」

有別與傳統訪談,Olivier開始每隔一天,便請Viktor在日記本寫下思緒,例如黑暗,例如家中的貓,例如戰爭的記憶,例如與他相依為命的母親。結果Viktor更多時候在日記寫下他的憂鬱。這些細語通通成為《Viktor》(中譯:看我今天怎麼戰)同名紀錄片的讀白,並由Viktor親自讀出。紀錄片今年曾在歐亞紀錄片週放映,為亞洲區首映。
寂靜非無聲
在這套紀錄片裏,電影聲效嘗試營造Viktor所聽見的世界,讓觀眾能更體會聽障人士如何在戰火下生活。

Olivier說,他學會了一件事——聾人社群確實能感知聲音。Olivier指出,Viktor其實會聆聽音樂,只是以他獨特的方式感受,「他觸摸事物時主要依靠震動感,有時還能捕捉到強烈的節奏與低音,但我們永遠無法真正知曉Viktor聽見甚麼。」亦因此當鏡頭切換至Viktor主角視角時,Olivier認為若刻意使用靜默場景實在過於陳腔濫調且並非現實。
於是,電影聲效為引領觀眾進入聾人世界,甚至嘗試理解Viktor體內正在發生甚麼事。例如他們曾藉聽診器捕捉人體內部器官的聲響,引領觀眾更理解Viktor的感受。Olivier解釋,使用聽診器聽到的其實不僅是心跳聲,當有還有藉身體還能傳遞無數其他聲響。觀眾亦能想像烏克蘭聽障人士到底如何藉震動經歷經年的空襲。

無償赴前線紀實
現實有時如電影,甚或比劇本更曲折離奇。Viktor後來找到自己付出的方法,他決定自薦成為烏克蘭軍方義務攝影師,提着相機到東邊前線拍攝。二人乘軍用直升機,拍攝烏軍在直升機上射擊;爬上烏軍坦克車,拍攝坦克內工作的烏克蘭軍人。Viktor最後把他在前線拍攝的戰地記錄放在他個人的Instagram公開。被炸掉右腳的傷兵,斯巴頓戰死的士兵遺像,掉在瓦礫中的塑膠娃娃頭部,構成一個沉鬱冷峻的黑白世界。
黑白影像富視覺衝擊力
Olivier指,Viktor熱衷拍攝黑白照片,因為對方相信黑白能為世界帶來更強烈的平衡感。而Viktor的攝影風格反過來為Olivier的紀錄片定調—彩色拍攝的片源最終被調為黑白。他希望引導觀眾透過Viktor視角去觀察與理解世界。「黑白影像還蘊含另一層涵意,我認為黑白影像不僅呈現人物外貌,更傳遞其內在感受。黑白風格確實重塑觀眾如何觀看世界,但卻從未削弱世界的恐怖感。而事實上,它創造出更強烈的、更震撼的情感衝擊——某種近乎超越時空的永恆感。」他指出,當世界轉為黑白時,畫面會呈現某種近乎法式與在地質感,聚焦於臉部線條與表情,而彩色影像往往會忽略這些細節。

縱然Olivier有豐富戰地拍攝經驗,但每當駕駛行經近乎空無一人的道路時,聽到由遠處傳來的戰鬥聲響,仍會令他毛骨悚然。「那種壓迫感令人窒息,但你不能讓壓力吞噬自己。」他曾在戰壕裏,遭遇俄羅斯無人機襲擊,導致幾名同行烏克蘭隊員傷亡,當中包括上文提及在直升機上射擊的一員。「你永遠無法預料,所以你知道,你可能身處戰場,周遭瘋狂混亂,卻安然無恙;轉眼間你安靜地退到戰場後方,卻遭遇殺戮而負傷或喪生。」他說。
與Viktor同行的七個月,改變了Olivier。「他展現的韌性讓我更坦然面對殘疾,接納單耳失聰的事實,不再羞於公開談論。是的,多年來我因擔心失業而隱瞞,如今不再如此—我持續獲得工作機會。」Olivier說。
學會與戰火共存
戰爭連年,早已滲透烏克蘭人生活的每一個角落。電影某幕,Viktor與Olivier二人探訪某大家庭,為躲避空襲,一家人長時間居於地牢。家庭缺席的成年男子,與玩戰爭電子遊戲解悶的小孩。畫面雖無一處看見火光,但細節都在反映戰爭的影子。

Olivier重申,一切並非劇本安排,而是真實發生。他認為那正是在展現戰爭如何融入日常生活。「與其說是接受,不如說是學會與之共存。人們學會與戰爭共存,繼續過日常生活。」其中一幕是Viktor母親在房間畫畫,而Viktor在花園挖開泥土,而不遠處正冒起隨爆炸而升起的煙霧,「砲擊每天仍在,人們依然維持着日常生活的節奏」。
只是共存不代表適應。正如Viktor曾在紐約出席烏克蘭文化節時分享指,他原是個幽默的人,而戰爭爆發後,他的歡笑與幽默感便徹底消失。他說,在他抵達美國時極度疲憊,正想着要喝點葡萄酒放鬆之際,卻從新聞得知向他的家鄉哈爾科夫遭受俄軍二十五次空襲。「我的人生軌跡曾一度停滯,我放棄了原有的方向,只因渴望變得更勇敢——畢竟你無法真正把戰爭從腦海中抹去。身處戰火之中,你永遠無法真正感到安全,因此我必須承擔起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