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症年代】猝然來臨的死亡 無法告別的喪親者 如何走出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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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症年代】猝然來臨的死亡 無法告別的喪親者 如何走出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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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新型冠狀病毒疫情襲來,香港至今累計有近萬宗死亡。疫症年代下,病情嚴重的新冠患者,或其他重症病人,即使面臨死亡,也可能因醫院因應疫情而禁絕探訪的措施,無法跟親友好好告別。生命本就脆弱易折,如夢泡影。然而一場疫症,更加速把人與人、生與死間連繫斷裂,僅留下一個隔着玻璃的揮手或電話屏幕上的臉容。喪親本就是難言的痛;在無從準備下面對親人的驟逝,情緒摻雜悔疚、無力、遺憾,翻攪成難以克服的濃稠悲傷。

阿清的丈夫,也是在疫情下突然離世的一人,自此留下她跟十歲兒子生活下去。經過一年的煎熬,阿清終學會跟悲哀共存,適時生活,適時悼念;並望以她的故事勉勵其他一樣面對突然喪親之痛的人,如何在哀傷中找到活下去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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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然離世後  遺於人世的悲痛

阿清已忘記了她當天接到電話後,是怎樣趕到醫院的。「有可能當時上了一輛的士?」她只知當時腦裏一片空白。到醫院後,護士跟她說:「不好意思,你丈夫經已過身。」阿清記得她崩潰大哭,說求求你們救救他,我還有一個兒子,我怎可能獨力照顧他?醫院人員看着阿清哭得缺堤,為她找來了醫院社工,並讓社工幫忙通知兒子學校。那位社工對阿清說,你兒子快來看爸爸最後一面了。你先不要哭,不要嚇壞他,做好媽媽的責任。

阿清丈夫從入院到逝世,前後不到十小時。他一向患有靜脈曲張,在去年一月的一天,他加班工作回家後,忽然喊腳好痛。但當時疫情嚴峻,阿清丈夫不希望入醫院,擔心如感染新冠病毒後會連累家人。阿清只好幫他按摩紓緩。直到近半夜,阿清丈夫腳痛加劇,阿清才決心送他到醫院去。想不到,丈夫的腳痛原來由敗血症引起,導致他短時間內逝世。

Jacky與阿清(右)相互扶持,一起生活下去。
Jacky與阿清(右)相互扶持,一起生活下去。

「就好像天塌下來一樣。我是家裏排行最小,從來未遇過這麼大一件事。」阿清憶述。當時正值農曆新年,世界一片喜氣洋洋,卻無從滲透阿清與兒子忽而冷清的家裏。阿清一來難過,二來不想影響別人,就把丈夫過身的事收起心底,裝作無事。阿清每晚帶着兒子跟朋友外出散步,以免早回到滿目皆傷的家。丈夫生前對阿清溫柔呵護,家裏滿載昔日甜蜜回憶。「基本上每一分鐘都好難過。剝個橙又想起他,吃飯又想起他。」阿清說。

學習適時生活  適時悼念

阿清後來被轉介至由周大福慈善基金策劃的「危機家庭支援先導計劃」,由家福會社工鄧綺婷(Crystal)跟進阿清個案,為她進行情緒輔導。阿清記得Crystal首先鼓勵她嘗試大方跟別人交代丈夫已離世的事。「我最記得她跟我講,每人也會走,只是爸爸比別人早一點,絕對不是醜事,不用感到羞恥。」

家福會社工鄧綺婷(左)及高級經理吳偉顏(右)。
家福會社工鄧綺婷(左)及高級經理吳偉顏(右)。

親戚家人都在內地的阿清,一人吃力地照顧兒子的同時,辦理丈夫過身後的手續事宜,被大小事情壓得透不過氣;因此她急着投入新生活,希望能斷然忘記喪偶哀傷。「但鄧姑娘(Crystal)話,冇咁快的,你慢慢來,你係逐件事去處理,該食嘢嘅時候食嘢,做乜嘢嘅時候做乜嘢,再搵一個時間來懷念爸爸。」於是阿清就在送兒子上學、關上家門後,放心大哭,或打電話給朋友傾訴,或放聲高歌,宣洩悲傷。

阿清也記得,就在她最彷徨最失落,連撐起生活日常也喪失力氣時,每天也收到Crystal一通電話,問她今晚煮什麼飯菜。「她會說,『你唔可以求其煮,點都要煮兩個,一個肉一個菜!你自己唔食個仔都要!』」阿清笑說。Crystal一來擔心經濟負擔令阿清節衣縮食,所以幫她申請基金資助生活費;二來,「想阿清有返個動力煮返餐飯俾小朋友,不要影響她的social functioning。買餸就即係要落街,她要肯見人先買到餸,所以就這樣check住她。」在一旁的社工Crystal說,一邊耐心聆聽今天的阿清以過來人身份道出自己走出陰霾的故事。

Crystal專責為突然喪親的家庭服務,深明突如其來的逝去會為家人帶來複雜的傷痛。她說明道,這種傷痛會經歷一個四部曲—理清事實、宣洩情緒、適應生活及開展新生活。家福會高級經理吳偉顏(Shirley)也指,比起一般情況,許多面對突然喪親家庭「要更多時間接受呢個事實」。她曾見過不少家屬,在家人突然自殺或猝死後,異常抽離冷靜,說起剛發生的事像不過道出別人的故事一樣。同時,因這些離世事件,多因意外或隱病所致;加上疫情曾令公立醫院採取禁絕探病措施,家屬內心難免充斥自責或無法告別的遺憾——假如我早些送他去醫院?是不是他工作太勞累?「我們可以做的是不批判地聆聽。Crystal說。Shirley補充說,「他可能講了一百次一千次,但都發現我們沒有批判,每次都聆聽,讓他知道有什麼也可以跟我們說。」

Jacky想念以前爸爸跟他打籃球的日子,所以不肯丟棄已變舊的籃球。
Jacky想念以前爸爸跟他打籃球的日子,所以不肯丟棄已變舊的籃球。

兩母子緊靠相依  從沉默守護到坦然溝通

Crystal也因此走進阿清的內心。她告訴阿清,她並不孤單,許多人跟你一樣因親人離世,經歷自責及內疚。阿清尚未接受丈夫離世的事實時,不敢領取死亡証、辦遺產手續,總覺得這些手續就像再次提醒她一次:「你無了老公,孩子也沒了爸爸。」然而Crystal助她轉換視角,重新發掘跟丈夫的心靈連繫。阿清每次辦遺產手續都感痛苦莫名,但Crystal說這是先生愛你的証明,是照顧你的實據,就如家裏的一磚一瓦,都一樣是先生為你留下的愛。Crystal說:「慢慢,阿清可以跟自己說『我係有老公』,『小朋友係有爸爸』,他不過比一般人先走一步,但兩人都可以帶着爸爸的愛繼續生活下去。」

阿清的兒子Jacky,即將升中一。他長得快高過媽媽了,在媽媽身旁並肩走時,他會把手臂搭在媽媽肩上,像依傍,也似是扶持着媽媽。阿清向記者展示兒子送她的禮物——衣服、髮飾、背包,甜笑道:「阿仔話要代爸爸陪我過母親節,所以送禮物給我。」她又笑道:「人家都說女兒窩心,像件小棉襖。你也是我的小棉襖。」Jacky噘噘嘴:「但我又不是女仔!」阿清說:「但你是我的小情人嘛!」

Jacky送給媽媽的髮飾及爸爸以前送給媽媽的手錶
Jacky送給媽媽的髮飾及爸爸以前送給媽媽的手錶

爸爸驟然離世,阿清曾一度對Jacky說,「爸爸去咗旅行。」兩人避而不談。但Jacky常見媽媽「扁扁嘴」,知道媽媽難過,更因此得上身心症——看到媽媽不開心時會嘔吐;又時常上網搜尋「腳痛」及「死亡」等詞,希望明瞭爸爸離世的緣故。因此Crystal建議幫Jacky進行兒童為本的遊戲輔導。Crystal第一件想讓Jacky知道並接受的事實,就是「爸爸已離世」。想不到Jacky冷靜的道:「我一早知道啦!係因為媽媽好像不想我知道,我才裝不知。」兩母子都不想對方難過,故各自用自己方法保護對方:對爸爸的事絕口不提。於是Crystal請雙方坦誠溝通,坦白自己的哀傷,請阿清向Jacky道出心裏話:「我真係好掛住爸爸!好傷心,好嬲!是不是發生什麼醫療事故,令爸爸咁早走?」

想不到,Jacky向媽媽說:「其實我都是這樣想。」兩人都認清及表達自己感受後,豁然開朗,Jacky更跟Crystal道:「鄧姑娘,我覺得我唔使再扮大人去照顧媽咪啦,我可以放心做返一個小朋友。」

Jacky在參與兒童為本的遊戲輔導期間,以積木砌好家園後,常以恐龍或其他怪獸襲擊剛建好的一切。
Jacky在參與兒童為本的遊戲輔導期間,以積木砌好家園後,常以恐龍或其他怪獸襲擊剛建好的一切。

兩母子就這樣繼續扶持,生活下去。Jacky上過遊戲治療後,專心讀書,考上Band 1中學。阿清每逢大時大節,皆煮一餐爸爸及Jacky最愛的餸菜,多放一雙碗筷,喊一聲:「爸爸,返來吃飯啊!」悲痛不會消融,阿清說他們會「永遠懷念爸爸」,然而他們將這份愛與痛放置在內心一隅,同呼同吸,生活下去。

如何跟經歷突然喪親的親友同行?

香港大學社會工作及社會行政學系系主任周燕雯博士研究善終及喪親輔導多年。她發現近年受疫情影響,許多人在無法好好告別的情況下喪失親人,充滿愧疚及遺憾。她建議若遇上親友有以上狀況,可試以以下技巧陪同過渡,惟不須抱持「要為對方撫平傷口」的不實際期望,因哀傷其實亦代表對亡者的愛。

一、給予參與喪事禮儀機會

未能見逝世親人最後一面,或會讓人難以適應亡者已逝的事實。即使喪親者是老人家,周燕雯建議盡量讓他們參與策劃喪事,讓他們感到自身有一定貢獻,也更易接受事實。

二、易地而處

親人突然過身或因疫情限制,喪親者或因無法趕及醫院送別、或有感親人許多心願未達成,容易感愧疚。周燕雯建議可讓喪親者想像自己為已逝家人:「諗吓如果你是他,你會如何將心願完成?」;如仍有罪疚感,則可想像假如以前自己有些事情未能達成,那位親人會如何對待?也會原諒自己嗎?

三、回答「沒有答案」的問題

喪親者在沒有心理準備下,面對親人突如其來的死亡,往往會問「沒有答案」的問題如「點解佢要咁死?」「佢死時會唔會好辛苦?」。周燕雯指「點答都會死」,唯一方法是「先情後理」,如這樣回應:「我聽到你真係好錫你爸爸。我覺得佢聽到一定好安慰,你咁孝順」,先不停肯定喪親者對親人的愛,讓他先放鬆,其後再理性分析。

香港大學社會工作及社會行政學系系主任周燕雯博士
香港大學社會工作及社會行政學系系主任周燕雯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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