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十八世紀畫家泰納(William Turner),現於香港藝術館展覽。作為藝術館翻新工程歷時四年後重開的第一個特展,備受矚目。是次展覽由香港康樂文化署與英國泰特美術館(Tate Modern)聯合主辦,含七十六件泰特精品館藏,細說英國風景畫在過去三百年中的發展,以及對歐洲藝壇的影響。可以說,是港人了解泰納油畫的最佳時機。
泰納雖從事傳統油畫,但於當代藝術領域並不陌生,英國每年一屆的「泰納獎」(Turner Prize)就是以他命名,為英國最被國際認知的藝術獎項。但這次我只談傳統繪畫。
繪畫,尤其色彩畫,比如油畫,是通過色彩,實現對世界的顛覆和建構的,更具體說,是通過冷暖、明暗、灰純、不同波長的色相,更本質的講,是通過光。所以,上世紀六十年代曾鼓吹「繪畫死亡論」的人不會得逞,因為只要有光存在,繪畫就不會死亡。凸顯的只能是,此類人的叫囂與無知。
十八世紀,繪畫題材尚以歷史、人物、宗教畫為主,風景畫是不入流的,多以水彩作為習作。這時期,畫家都在畫室內工作,泰納可以說是外出寫生的第一批人。
就現存的幾幅人物畫來看,泰納的造型基礎一般,色彩結構紊亂,更不會塑造形體,可以說按當時的眼光看,油畫這條路他是行不通的。但歷史往往在局限處帶來寬廣,泰納雖不會油畫,但水彩是強項,用油畫顏料畫水彩,有何不可?進而快速、大筆觸、不要造型、顏料稀薄。一條新線的路子開闢出來,緊接着,推開一個世紀的大門:印象派(Impressionism)。
十九世紀的印象派,雖源自法國,但都是學英國。準確說是學泰納。比如莫內(Claude Monet),當時普法戰爭,莫內避難,來到英國,見多幅泰納,從此畫風大變。兩年後,出了《印象.日出》(Impression, soleil levant)等藝術史中的名作。
泰納雖異於前人,豐富題材,從此繪畫中多了一個遠離現實的門類。但和印象派相比,他在色彩基本問題上,處理並不清楚,用波瀾壯闊的效果把缺陷掩蓋過去了。和後期印象派梵谷(Vincent van Gogh)、塞尚(Paul Cézanne)的風景相比,泰納的風景透露出虛偽氣,並非畫面效果清麗異彩,而是手法上不清晰,比如明暗、冷暖關係,看得出他還沒想明白,故不着痛處。
泰納的畫沒有輪廓、具體的物象,這都不是問題。問題是,這種虛張聲勢下掩藏的局限,技術局限可以轉化成語言上的寬廣,但生活局限了,那就是真的局限了。泰納的生活太局限,以至於畫面虛偽。
泰納的虛偽與畢卡索(Pablo Picasso)還不一樣,畢加索沒有痛苦,最多是挖苦,都是用腦子來畫畫,從未動過真心;與達利(Salvador Dali)也不一樣,達利是文學上的文體家,總在追求創新,但是文體的新,不是文學的新,是豐富文學,從未觸碰文學。往前看,與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也不一樣,魯的畫太髒,生活的髒沒問題,無惡不赦的道德一樣開出乾淨的靈魂,但魯本斯是作品髒,這無藥可救。
泰納的虛偽,更像矯飾,底子是抑鬱,看得出他柔弱的性格,但好處是,他的局限在峰迴路轉處得到寬廣,就像張愛玲的文「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雨是虛晃一招,實則寫思念。泰納也是,油畫是虛,水彩才是實質,騰挪快閃,給人一種輕盈感,輕盈是要緊的,代表一種趣味。代表泰納的趣味。
雖然他的身體在寫生時與世界接觸,但他的色彩都是以間接的方式來認知世界的,即是他畫面中的色彩並非處理真實。他的色彩與觀者之間有段距離,甚至是隔膜,讓觀者不能觸碰,並非沒有筆觸、顏色稀薄,而是他的色彩不夠具體,也並不是沒有造型的緣故,而是不夠誠懇。缺乏撫摸世界的使命。以至於他的繪畫僅有效果上的生命力,而不是繪畫本身的生命力,色彩在他的畫面中,沒有得到應有的尊嚴。
本質來講,審美就是一種同情,而看畫,就是同情的具體實踐方式。透過冷暖、快慢、高低等體會別人的心情和感受。把那些難以用嘴巴說的,但已經用沉默傳達出來的事物,通過自身眼睛、耳朵等器官接受,加以體會和諒解,並報之以同情,此乃通感,更是天分。
作者簡介
末之齋,做藝術,偶爾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