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西班牙超現實大師路易士.布紐爾(Luis Buñuel),你會想起哪部電影?他一鳴驚人的實驗性前衞短片《一條安德魯犬》,五十年代名作《被遺忘的人》,抑或他晚期於法國拍成的《青樓紅杏》、《中產階級的審慎魅力》?
他是著名的超現實主義者,作品每多奇章百出,異想天開,充滿挑釁性,他的左派思想,完全反映在作品對宗教和資產階級的批判中,辛辣的筆觸,狂情澎湃,差不多每部電影都有讓人瞠目結舌的意念和影像。
他的作品,一直離經叛道,《黃金年代》(1930)因觸怒教會及右翼後,公映七天便被禁,無論個人事業和友情,都直達谷底。來自加泰隆尼亞的導演沙化多西莫,首執導的動畫長片《布紐爾的異想迷宮》(Buñuel in the Labyrinth of the Turtles),便將布紐爾在《黃金年代》大敗後,兩袖清風日子,改編成動畫。
電影始於巴黎,《黃金年代》令布紐爾聲名狼藉,處處被封殺,剛好,製片人好友拉蒙哈辛(Ramón Acín)中了彩票,出資二萬披索讓布紐爾繼續拍片,他決定往西班牙西部,最窮困的山區拉斯烏爾德斯(Las Hurdes)拍攝紀錄片《無糧之地》(Land Without Bread, 1933)。當地人與世隔絕,資源匱乏到居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麵包。由於資金有限,電影拍攝期只有一個月,拉蒙隨行,連編劇Pierre Unik和攝影師Eli Lotar,製作隊只有四人。
雖云如此,但布紐爾品性難移,鏡頭焦點放於當地的奇風異俗,如當地面相奇特的侏儒族,又拍攝垂死的患病女孩等;且他任性而有問題的拍片方式照舊如儀,如殘殺動物面不改容,多番重拍活生生扯掉雞頭的鏡頭,為拍攝驢子在懸崖上掉下來的鏡頭,甚至不惜向牠開槍等等!
是故,《無糧之地》以現代標準來看,根本不是紀錄片,一如一九二二年美國Robert J. Flaherty導演深入北極圈還原愛斯基摩土著生活的《Nanook of the North》,是創作者以紀錄形式的「歷史重演」(re-enactment)。動畫中,亦加插了原黑白片片段相互對照,證明奇觀和匪夷所思的做法,百分百乃布紐爾的想法。
不過,《布紐爾的異想迷宮》裏,則藉拍攝電影,再次檢視他作品中,慾望和死亡的深刻關聯。尤其是來去自如的夢境,他晚年在傳記中形容:「記憶可能是全能的,而且是不可或缺的,但是同時也可能是非常脆弱的!」戲中的夢境和回憶交替出現,流露着布紐爾對童年懷念,家鄉卡蘭達天主教慶典Rompida de la Hora,他對攝影機的愛好等,沉默不語而嚴肅的父親背影,像是他心中的巨大陰影。現實中,他跟父親關係不壞,他八歲時父親送贈攝影機作禮物,一九二三年,父親去世,自此他常說夢見一言不發的父親,動畫裏保留了這情節。
至於他和達利的恩怨,實在眾說紛紜,戲中觀眾問他跟達利怎分工,他答得豪氣:「很易分,全部都是我的。」證明布紐爾不滿達利將創作據為己有。戲中,他自言曾請求達利的金錢資助,卻以占卜不吉利為由被拒!暗指達利見財失義,兩人反目,直至晚年亦從沒修好。
電影英文片名「在烏龜迷宮上的布紐爾」,表面是指拉斯烏爾德斯龜裂乾澀的土地,也可視為布紐爾所陷的人生和創作低谷。超現實主義全盛期只數年,便慢慢因歐洲瀰漫共產主義之風而消弭了,布紐爾卻自此一生成為超現實主義信徒,同行者稀矣。
至於,《無糧之地》因被西班牙政府視為揭瘡疤的電影而被禁,製片人西蒙亦因是無政府主義者,在西班牙內戰時被殺,布紐爾幾經辛苦,才籌集得二萬披索,還給西蒙的女兒。布紐爾一生多波折,他的前半生潦倒困頓,在墨西哥飄泊廿年,誰也沒料到晚年,回國拍《華麗迪安娜》(1961)拿下康城金棕櫚大獎,《青樓紅杏》(1966)拿下威尼斯影展金獅獎,世事比電影要超現實。 
作者簡介
登徒,資深影評人,自由撰稿人。曾任《經濟日報》電影版編輯,香港電台電影節目主持,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副會長,現為該會會員及香港粵語片研究會榮譽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