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達曾有名言:「電影始於格里菲斯,終於基阿魯斯達米」。而如今基阿魯斯達米謝世都快近四年了。無論高達的那句論斷是基於什麼邏輯或推論,無可否認,多少存有一種共識,會認為電影是「屬於」二十世紀的藝術。電影曾經年輕過,曾經是一面最先鋒的旗幟,曾經是諸多領導時代風潮的藝術作者競相爭逐的場地,在那二十世紀。而到了這個我們剛剛踏入2020的日子,各式各樣的多媒體/跨媒體藝術正四方八面地蓬勃發展,力求創出突破性的藝術體驗,把既有概念以嶄新當代的語彙呈現。相較之下,現今的影像創作─不論是有商業傾向的劇情片抑或獨立、具實驗性的錄像作品,似乎已走到了一個穩定而難有破格的狀態:藝術形式已經底定,內容或會隨時間變化而推陳出新,但卻走不出一些固定的框架和手法。
快將九十歲的高達的最新長片《圖像策》,於我而言,在在回應這個有關影像創作的發展、影像創作的生命力的世紀疑難。《圖像策》與近年高達作品(如《電影社會主義》、《告別言語》)其中一個最顯著的分別,是前者幾乎只用現成片段去剪接,只有極少量新拍攝的畫面。這亦是有評者會說《圖像策》的作法近於他的十年巨構《電影史(眾數)》的原因─事實上,《圖像策》也重用了《電影史(眾數)》的好些片段,以及兩段饒具深意的畫外音。概略來說,高達將《圖像策》分為五個章節,每個章節大體可以視為長短不一、彼此沒有明確關聯的影像散文。
第一章題為「重制」(Remakes),主要擷取不同影史經典及高達自家作品的片段,經過重新修改與剪接(例如將ISIS在河邊槍決棄屍的影像,接上《迷魂記》女主角Madeleine在金門橋下跳海的一幕),創作出每每扭曲、歪離、牴觸原片意思的聲畫拼貼。雖然這種對(任何)電影的挪用與「私有化」,已是高達習以為常的看家本領,但在《圖像策》中一再運用,仍然不乏教人驚奇(雖則不一定是「驚喜」)與詫異(即係嗰種,「吓你咁都得呀!?」)之處。
比方說,高達在《圖像策》再三徵引尼古拉斯雷作品《琴俠恩仇》的著名場面:男主角Johnny Guitar要求他的舊情人向他說謊(”lie to me”)、對他甜言蜜語(”tell me something nice”)、對他說「我還是愛你猶如你愛我」(”tell me you still love me like I love you”)。但就在那段落的關鍵時刻─女主角將要悔氣地依從男主角說「我愛你」,高達戛然切斷聲畫,換上個黑畫面。這時倏地而來的畫外音卻是─哄騙我(”lie to me”)─一個對前面《琴俠恩仇》段落的呼應、評述,簡練直接而來得令人措手不及。之後出現一小段一男一女在街頭若即若離的畫面,而畫外音則是由女聲去回應前述「哄騙我」的要求(「你要走,我不難過;我愛你,並無此事」)。這段黑白畫面中的美麗女性,正是曾經如此深愛過高達的安娜卡蓮娜(不久之前辭世的她,將會不朽、將會永遠年輕,在銀幕上、在高達的電影裏);這段的影像與畫外音都是來自高達第二部長片《小兵》。在這裏,高達去處理和接連《琴俠恩仇》和《小兵》,不論純粹是聲畫的肆意重組與操控,或者兩個段落/影片在內容意義上的對話,都有相當層次的可讀性和刺激。
就像這樣,透過挪用和堆疊(題外話,堆疊這個詞真是很適合用在高達身上。如果某些作者─如基阿魯斯達米的創作是「減法」的話,那高達便當之無愧地是「加法」。無盡的加法,對應着他無盡的名單、無盡的歷史),高達打開了某一道彷彿能窺見萬千可能性的深邃裂縫。這樣的例子在《圖像策》中比比皆是。
發端於電影史,繼後章節《聖彼得堡之夜》、《亂風之中之鐵道落花》、《法意》用近似方法,將主題從電影延伸至戰爭、歷史(特別是二次世界大戰、納粹屠殺的痛史)、政府機制、政治權力等等。第五章「中央區域」至為特別,佔了全片近一半篇幅,是高達系統地整理阿拉伯國家的影像史的一次嘗試。「中央區域」一段中,高達集結了大量鮮為西方觀眾所知的中東、西非國家的電影片段,輔以Albert Cossery1984年有關阿拉伯地區的虛構政治小說《沙漠中的野心》選段作旁述,質詢影像世界裏我們對阿拉伯世界的刻板認知,企圖為他們另創一個自有本源和個性的影像身份。
俄國詩人、散文家Joseph Brodsky曾說,詩歌是語言的活力所在,詩歌是語言的未來;詩歌承載着文明進步演化的重責,只要詩歌不息,人類文明才不致倒退、不致滅亡。同理,如果聲畫有若文字,圖像可以成策成書,那末,以影像凝結而成的詩歌,是否也可以肩負起某種翻新思想、革新我們最根本的表達與認知方式的任務呢?我想這正是《圖像策》─及其作者─最想邁進的方向。
作者簡介
安娜,現職大館當代美術館助理策展人、溝電影節策劃之一。天秤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