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周人訪】執教三十一載 中文大學人類學教授Gordon Mathews榮休 退休後仍留港生活 對萬物好奇永不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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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周人訪】執教三十一載 中文大學人類學教授Gordon Mathews榮休 退休後仍留港生活 對萬物好奇永不退場

01.08.2025
譚志榮梁俊棋黃家邦、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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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rdon Mathews(麥高登)宣布退休了。三年前,這位因研究重慶大廈而聞名的中大人類學教授,早已達到校方設定的六十五歲退休年齡,但仍自願減約半薪與中大續約,在國安法落實後依然留港任教。直至今年八月一日,快七十歲的他才正式退休。

記者邀他回顧三十一年的教書和研究生涯,談退休後的計劃,談香港,談人生的意義,談死亡。他無比坦誠、真摯,完全地敞開自己。教授身份會退休,但Gordon Mathews對世界的好奇和熱忱永不退場。

Profile

Gordon Mathews是香港中文大學人類學教授,研究興趣包括人生的意義、身份認同、低端全球化、死後世界等等,曾出版《世界中心的貧民窟:香港重慶大廈》(2011)、《南中國的世界城:廣州的非洲人與低端全球化》(2019)等書。

Gordon Mathews 人生足跡

一九五六年 美國阿拉斯加州出生成長

一九八〇年 二十四歲,耶魯大學美國研究系畢業,離開美國到日本生活。

一九八〇年代末 三十多歲重返校園,攻讀康乃爾大學人類學博士。

一九九四年 三十八歲,博士畢業來到中大任教,開始學術生涯。

二〇一一年 五十五歲,出版《世界中心的貧民窟:香港重慶大廈》。

二〇二一年 六十五歲,與中大續約,延遲退休。

二〇二五年 六十九歲,正式退休。

「我哪裏都不去!」 退休仍留香港

一個周五夜晚,重慶大廈正舉行一場特別的派對。狹小空間裏,大學教授和學生、關注少數族裔權益的社工、重慶大廈扎根多年的非洲商人與尋求庇護者,三十多個不同身份背景的人一起喝着奶茶,分享印度和巴基斯坦小食。他們都為派對的主角——宣布正式退休的香港中文大學人類學教授Gordon Mathews而來。

Gordon Mathews的名字,跟重慶大廈密不可分。二○一一年,他的著作《世界中心的貧民窟:香港重慶大廈》出版,深入剖析非洲和南亞商人與尋求庇護者如何將內地山寨手機經由重慶大廈賣往全球南方,在邊緣之地尋找商機。長年被標籤為危險混亂的重慶大廈,因此書一改形象,被《時代雜誌》選為「亞洲最能反映全球化的例子」,更吸引外地遊客專程前來朝聖。

為了慶賀Gordon榮休,重慶大廈的商戶夾錢買了水果籃送他。在重慶大廈工作的印裔社工Jeffrey Andrews(右二)讚他是「重慶大廈的傳奇人物」(a legend of Chung King Mansions),Gordon只是微笑著站在一旁聆聽。
為了慶賀Gordon榮休,重慶大廈的商戶夾錢買了水果籃送他。在重慶大廈工作的印裔社工Jeffrey Andrews(右二)讚他是「重慶大廈的傳奇人物」(a legend of Chung King Mansions),Gordon只是微笑著站在一旁聆聽。

退休派對沒有繁複的儀式,重慶大廈商戶夾錢送他一個水果籃。Gordon身穿黑色襯衫、卡其長褲和磨到發白的舊皮鞋,與平日課堂裝束無異。他致辭短短三分鐘,感謝眾人到來,希望大家享受美食和啤酒,隨後竟拿出一個捐款箱,為本港少數族裔支援中心籌款。「如果大家有多餘的一千蚊,歡迎來捐款,」他標誌性的高亢嗓音響起,引來滿場笑聲,「或者多餘的一百蚊也行!」

被問及致辭為何如此簡短,Gordon灑脫回道:「我才不需要正式演講,我只是退休,又不是要死了!明年還繼續教書呢,我哪裏都不去!」

大學體系中,資深教授要為年輕學者騰出教職位置。於Gordon而言,「正式退休」意味着告別中大的辦公室和大部分薪水,但生活節奏變化不大。新學年開始,他將以榮休教授的身份繼續任教兩門人類學課程,學生照見、校園照逛、書稿和論文照寫,也將繼續留在香港這片土地。

Gordon Mathews因研究重慶大廈而為人熟知,他的講座從不倚賴PPT,只需手持講稿,便能帶動全場氣氛。
Gordon Mathews因研究重慶大廈而為人熟知,他的講座從不倚賴PPT,只需手持講稿,便能帶動全場氣氛。

當上人類學家 只因愛吹水

生於美國阿拉斯加州,Gordon一九九四年來到香港出任中大人類學教授,至今耕耘逾三十載。他曾擔任中大人類學系系主任,也曾是世界人類學協會理事會副主席、香港人類學學會副主席,學術地位斐然。然而,他的學術生涯卻起步甚晚。

二十多歲在耶魯大學修讀美國研究後,他跑到日本生活,去教幼兒園小朋友英文。哪管甚麼大材小用,他當時一心只想逃離美國。「我覺得住在自己的國家真的很無聊!我一直想在海外生活。另外,我還想找一份能和人聊天的工作。」Gordon說。

天生愛聊天的他,跌跌撞撞遇到靠深度訪談、田野調查和民族誌做研究的人類學,他三十多歲重返美國校園攻讀人類學博士;抵港執教時,已近四十之齡。

在美國的家人眼中,Gordon毫無職涯規劃,行事全憑興趣,是個十足的「怪人」。然而,當他從美國來到香港,卻陷入另一種邊緣處境。他意識到,自己永遠無法像那些粵語母語的人類學家那樣,與本地人深入交流或閱讀中文報刊。於是,他找到用英文也能做好田野調查的重慶大廈。

跟Gordon Mathews一同遊走重慶大廈,沿途的餐廳老闆都熱情地向他打招呼。
Gordon Mathews在重慶大廈可謂無人不知。跟他遊走大廈,沿途的餐廳和雜貨店老闆都熱情地跟他打招呼;行入電梯,一位毫不相識的中年女士認出他,小聲跟身旁的朋友說:「呢個教授好出名,我個女都係佢嘅學生。」曾經也有內地遊客在重慶大廈見到Gordon時驚呼,從背包拿出《世界中心的貧民窟:香港重慶大廈》一書讓他簽名。
身為人類學家的Gordon熱衷吹水,但他並非天生外向。他記得第一次進入重慶大廈做田野調查前,緊張得灌了瓶啤酒壯膽。「萬一對方叫我『滾蛋』怎麼辦?『嗨,你從哪來?』『去你的!』我忍不住想像自己被人拒絕的畫面!」Gordon說。幸而重慶大廈的人們大多樂意交談,他這份擔憂從未成真。
身為人類學家的Gordon熱衷吹水,但他並非天生外向。他記得第一次進入重慶大廈做田野調查前,緊張得灌了瓶啤酒壯膽。「萬一對方叫我『滾蛋』怎麼辦?『嗨,你從哪來?』『去你的!』我忍不住想像自己被人拒絕的畫面!」Gordon說。幸而重慶大廈的人們大多樂意交談,他這份擔憂從未成真。

研究重慶大廈的四年裏,他每周至少在大廈留宿一晚,在喧鬧的樓道裏跟業主打聽大廈情況,也與手機商人、尋求庇護者喝奶茶傾到深宵,連性工作者和住廉價旅館的遊客他也嘗試上前搭訕,與幾乎所有類型的人反覆深談。

「跟人聊天是出於人類學家的職業本能,這是我們獲取資訊的方式。」Gordon說道,「但更多時候,純粹因為有趣!」

妻子Yoko說他「是一個充滿好奇心的人,對甚麼都感興趣」。記者曾跟他在重慶大廈與一班本科生吃晚餐,學生比較腼腆,席間很少主動說話,Gordon便連環拋出問題破冰。從日常生活、社會現狀,甚至八卦「大一學生中有多少人談戀愛」,起初拘謹的學生後來也聊得起勁。

對萬物謙卑 人人皆為師

貴為大學教授,卻喜歡混跡重慶大廈;學術成就斐然,但無論對涉世未深的學生,還是市井的非洲和南亞商人、尋求庇護者,他皆一視同仁。不管面對甚麼人,他都顯得謙虛和充滿耐性。

「教授不過是普通人,跟任何人一樣。我想我們都應該這樣做,把每個人看作一個平等的人。」Gordon說,「譬如了解學生的世界,二十歲的人現在在做甚麼呢?當我在他們這個年紀時,有甚麼是我不會做的?這些對我來說都是很有趣的。我們都是人類,我們身上都有一些東西值得彼此學習。」

Gordon Mathews在中大任教三十一年,於今年八月一日正式退休。
Gordon Mathews在中大任教三十一年,於今年八月一日正式退休。

他還記得數年前,他因糖尿病併發症住院,鄰牀病友失禁,病房異味刺鼻,一位男護工清理時,Gordon忍不住用半鹹淡的廣東話抱怨:「真係好臭!」那位護工卻平靜地回應:「是啊,但你知道嗎?你、我,任何人都可能變成這樣。」

「他這句話多麼有智慧啊!這確實可能發生在我們任何人身上。」Gordon提高聲線說道,「我不該為此動怒,那位病友在受苦,他別無選擇。那位護工是我很長時間以來見過最有智慧的人,我真心很佩服他。」

多年受訪者變老友 聯手整蠱記者

Gordon Mathews大概是少見的沒有架子、而且愛開玩笑的大學教授。每逢周六,他風雨無阻地現身重慶大廈一間NGO,名義上是教難民和尋求庇護者英文,實則跟他們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從國際時政聊到人生哲學,一教就是十幾年。

Gordon說,他歡迎任何人加入討論,唯一規矩的是:你必須有幽默感。

「在這裏,你不能太把自己當回事,因為這個課堂打破所有禁忌。」Gordon直言。記者曾旁聽,遇見他的索馬里老友Ali,他跟Gordon相識二十年,在重慶大廈賣過手機,當亞非商人紛紛轉移到廣州做生意時,為Gordon提供很多內幕資訊。得知記者是前來採訪,Ali當着Gordon的面說:「Gordon?他就是個利用我們出名的白人!」Gordon聽罷只聳聳肩,渾然不以為意。

但Gordon一走,Ali卻認真地說:「別當真!Gordon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類學家之一,他和受訪者的連結很深。當他要做研究,他會走到人們跟前,坐下來好好聊天,絕不是那種高高在上的教授。」

來自索馬里的Ali(中)與Gordon相識二十年,兩人總愛互開玩笑,情誼深厚。
來自索馬里的Ali(中)與Gordon相識二十年,兩人總愛互開玩笑,情誼深厚。

相識二十年,Gordon與重慶大廈的朋友間的默契早已超越教授和受訪者。曾有外國記者前來採訪,他們認為對方過於嚴肅,便想跟他開個玩笑。Gordon為記者介紹Ali來自索馬里:「老實講,Ali,你殺過多少人?」Ali反問:「直接,還是間接?」Ali裝作沉思:「直接八個,間接十二個。」兩人一唱一和,嚇得記者冷汗直流,直至講座結束才知道兩人一起整蠱記者。

中大人類學系研究助理Cheryle是周六課堂的常客,她觀察到Gordon不只是做研究,「有好多事做多咗」。尋求庇護者無法在港合法工作,每月僅領取三千三百元政府津貼,遇上周轉不靈,Gordon便私下借錢相助;難民需定期向入境處更新身份,他也輔導面試技巧。

「有人問我是否在做慈善?不!」Gordon強調,「他們是我朋友,僅此而已。」他形容自己不過是幸運當上高薪的大學教授,而重慶大廈的朋友恰逢困境,故出手周轉,況且很多朋友現在靠自己都過得不錯。

《世界中心的貧民窟:香港重慶大廈》出版距今十四年,國際經濟格局流轉,販賣手機的亞非商人遷移至廣州和東南亞,重慶大廈不再是昔日「低端全球化」的樞紐,近年更多是餐廳、賓館進駐。但Gordon與一班老友的情誼,始終如一。退休後,Gordon甚至想搬進重慶大廈居住,只不過一向好商量的妻子Yoko罕見地說「不」,Gordon才打消念頭。

無需追尋人生的意義 享受生活每一刻

人們提起Gordon Mathews,總會想起重慶大廈,但他的興趣和視野不止於此。他出版過探討香港人身份認同、人類幸福感的著作,近年醉心研究美、日、中對死後世界的想像。教授身份之外,他還酷愛音樂,不時埋首房間創作電子樂,一待就是五六小時,難以用一兩個標籤簡單概括他的人生。

他研究「人生的意義」(ikigai)多年,這也是他在中大的招牌課程。第一堂課他必問學生:「如果有蚊子來叮你,你會怎麼做?」學生通常都答一掌拍死。Gordon便會追問:「那你跟蚊子又有何區別呢?」常令學生措手不及。此問題想引導學生思考,若我們終有一死,那麼各自人生有甚麼意義?有人或許答買車買樓,有人或許答闖出一番事業。年將七十,又正式退休,Gordon如何定義自己人生的意義?

「人到了這個年紀,就不需要『人生的意義』了。」Gordon笑說,他最近讀到日本精神科醫生和田秀樹《八十歲の壁》,書裏說八十歲之後,人毋須再追尋宏大的使命,只需享受生活的每一刻,他對此深有共鳴。

他在宣布退休的Facebook帖文中寫道:「我在香港中文大學的三十一年教書生涯彷彿一眨眼就過去了,就像我的整個人生一樣。現在,我憧憬着一個更自由的未來,演奏和創作電子音樂,讀我想讀的,寫我想寫的,享受與Yoko在一起的時光。然後,最終,迎來死亡,這將是一場難以言喻的新冒險⋯⋯」

他深信人終有一死,離開時帶不走任何身外物。他至今也沒買車和樓,最貴的家當是辦公室的電腦。「他生活非常樸素,但對所有事情都有好奇心,所有事情都會認真思考,我感受到他內心很富足。」中大人類學系研究助理Cheryle如此形容。她曾是Gordon的學生,現在做他的同事,感覺他為人沒甚麼差別,行事只看自己本心,「從他身上,我看到了一個認真生活、認真思考的人應有的模樣。我也希望成為這樣的人」。

正式退休後,Gordon Mathews依然對未來充滿期待,準備享受人生每一刻。
正式退休後,Gordon Mathews依然對未來充滿期待,準備享受人生每一刻。
教授身份之外,Gordon還酷愛音樂,不時埋首房間創作電子樂,一待就是五六小時。
教授身份之外,Gordon還酷愛音樂,不時埋首房間創作電子樂,一待就是五六小時。

世界再壞 總有美好的事發生

Gordon不僅對生死看得豁達,對世界和香港似乎也很樂觀。他曾在中大的播客節目上說道:「我相信我們生活在一個美好的世界。我知道香港的幸福排名靠後,但是事實上,這可能就是你活著最美好的時刻。」這句話,無論放在宏觀的氣候變化、中東和俄烏戰爭不斷,還是香港近年沉重的社會氣氛,似乎顯得比其他許多人樂觀。

「我才不是一個愚蠢的樂觀主義者。」Gordon反駁道,他認為全球不平等依然存在,社會仍有很多令人憂心的事發生。但他始終相信,世界再壞,總有美好的微小時刻聊以慰藉。

他自己經歷過灰暗時刻。自幼患有一型糖尿病,他每日要注射三次胰島素來分解食物中的糖分,如果延誤補充可致昏迷甚至致命。二十歲時,病痛曾讓他深陷憤怒與抑鬱,甚至萌生輕生念頭。「如果我在你面前像是個快樂的人,很大程度要多虧Yoko。遇見她前,我並不快樂。」Gordon說道。多年來,妻子Yoko陪伴在旁,不僅守護他度過五次昏迷送院危機,也治癒他內心很多不安,教他珍視眼前的美好。

Gordon與妻子Yoko喜愛在香港行山,兩人都欣賞香港壯麗的自然風光。
Gordon與妻子Yoko喜愛在香港行山,兩人都欣賞香港壯麗的自然風光。

「我在香港最幸福的事,就是每隔數周,總會有人在地鐵上走過來問:『你還記得我嗎?』」Gordon說。他在香港至今教過數千名學生,上課時學生們喜歡聽他講課,畢業後也喜歡回去找他聊天,走在路上常有舊生認出他敘舊。「我只是偶爾見到他們、和他們聊天,感覺很棒。我許多學生離開了,但更多人留下來。這是我擁有的community,我想堅持下去。」

聊到這些時,他跟妻子Yoko身在日本札幌,陪伴病危的小舅。許久未見的日本舊識不久前離世,妻子Yoko近年患帕金遜行動不便,自己年紀漸大,即便在生命沉重的陰影下,他仍擁抱當下的細微美好。他在札幌買了一輛單車,昨夜十點獨自騎車閒晃,還在回味衝下陡坡時的暢快。

「—百年後,你我都會像蚊子一樣,被人遺忘,彷彿我們從未存在。萬物無常,人生的意義是甚麼?」他自問自答,「不是錢財,也不是名利,而是經歷—我們活著時所體驗的一切。這些體驗往往微小卻珍貴:就像我昨夜騎車,感受到雨滴打在臉上,真好;清晨醒來,看見窗外的黎明,真好;跟Yoko在一起,她對我微笑,我也對她笑,真好。所有這些,都是活在當下值得慶祝的美好。」

拍攝當天飄著細雨,Gordon沒有撐傘,反而享受在雨中漫步的時光。
拍攝當天飄著細雨,Gordon沒有撐傘,反而享受在雨中漫步的時光。
譚志榮梁俊棋黃家邦、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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