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大部分香港人而言,香港國際機場第三條跑道與自己的關係,或許僅是外遊時繳付的機場建設費。但對九十後地盤工兼攝影師衛浩賢(Mason)而言,三跑是他過去一年多每周工作六天的工地。站在這片由人力填土而來的土地上,被無盡的地平線包圍,人變得極其渺小。平日上班賺錢買攝影書的他決定拿起相機,拍攝自己與工友的血汗日常。「你覺得來生都未必有機會拍第二次,整個環境、整件事的本身,其實與香港很有關係。」

⚡ 文章目錄
不像香港的地盤
Mason至今仍記得,最初乘私家車從東涌穿越機場禁區閘口,抵達工地時,就像去了一趟旅行。「你感覺到其實自己不是在香港,你好像在某個沙漠、某個爛地工作。」他說,那是他從沒見過的全新地貌。那裏一片荒蕪,人旋即被風沙、塵土與掘泥機包圍。
Mason皮膚黝黑,外表略較實際年齡滄桑,但也不過是三十歲。他說,他是考DSE的一代。中學時他與同學夾band,玩重金屬音樂,他是負責狂飆的結他手。中六畢業後,輾轉走進裝修、地盤行頭,成為消防水喉師傅。攝影則是他近年為之著迷的興趣。他二○一九年七月把地盤賺來的工資購入人生第一部相機Fujifilm X-E3,也逐漸結識本地攝影團體Ménos(心象社),一起討論攝影。平日他喜歡拍攝一切讓自己有感覺的事物,如人的表情,路邊的花盆。朋友都說,看他的照片像看小朋友觀察世界。

這些累積而來的經驗,讓Mason開始構思這個源自日復日工作的攝影計劃,記錄這個香港開埠以來最昂貴的單一基建項目—耗資逾一千四百一十五億港元的機場三跑道系統。三跑從二○一六年八月動工至去年十一月底完成主體工程,目前三跑道首個客運設施二號客運大樓仍未完工啟用。而他關注的是三跑工作的師傅,他們時而「生鬼」,時而疲憊休息。「那些我認為是很人性的,你在這樣的環境裏,大家怎樣去⋯⋯也不要說掙扎求存,是如何去那裏生活。我覺得這些是很有趣的。」
「這樣的環境」是指暴曬於烈日下的每一日,畢竟赤鱲角是本港夏季最常錄得逾攝氏三十度高溫的地區之一。
電子相機不敵汗水
如此嚴苛的工作環境,最先不敵天氣的,是他的電子相機—理光(RICOH)經典街拍電子相機GR III。「它捱不住了,因為環境惡劣,那時又有塵,又有汗,又有水。」他笑言,幸好自己獲加薪,才可以「富起來」拍菲林照。於是,他轉用KONICA的「現場監督」系列菲林相機。現場監督系列菲林機最初的確是為工程師傅研發,方便他們在工地現場做記錄,因此具防水、防塵、防摔的功能。

工友身份漸獲同儕信任
三跑地盤上除本地工人外,亦有從中國大陸、尼日利亞等不同地區輸入的外勞。這樣出現在工地的鏡頭,最初亦曾引來不同國籍、族裔的工友好奇。Mason說,暫時未受過太多惡意或負面的反應,工友一般反應是好奇,問他那是甚麼東西?為甚麼要拍照?他會如實回答,拍照是因為喜歡記錄生活、日常觀看的東西。

有工友最初以為他是安全主任,問他是不是「官」?Mason指指相同顏色的頭盔,說自己也是工友。工友開始閒話家常,問為何這個年代還會有人用菲林?他便回答,因為喜歡菲林的質感。有工友希望摸摸相機,也有人安心後叫他不要拍到面容。「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跟他們一樣,都是穿著反光衣,都是戴着頭盔。大家會有一分子的感覺,大家都在捱。」他說。一年多後,信任換來工友開始願意直視他的鏡頭。

與烈日和疲憊搏鬥的攝影
或許你會問為甚麼要強調Mason是地盤工身份?攝影不就是攝影嗎?因為地盤工身份,意味他同樣面對繁重的體力勞動與威脅生命的溽暑。兩者同樣限制他的創作。
Mason在工地一邊偷時間拍攝,一邊追趕自己在地盤的工作進度。他說,老闆也曾猜想他是不是打算要出攝影書,不過由於他能在限時內完成本分,也沒過問太多。只是在烈日下工作,他不時瀕臨中暑,更多時候他在勞動過後根本無餘力思考,無餘力拍照。
「如果當天我起牀已經好像被打了一身,很累便拍不到照片。如果當天我比較空閒或睡得夠,我的眼界回來了,那天我便會拍多一點。」在高溫的跑道工地,單單能有力舉起相機拍照已不是一件必然的事。

用工殤換來的太陽傘
Mason拍攝三跑的黑白相片,部分可見於他的公開Instagram帳戶(@shampoo_inmyeyes)。他解釋,這系列相片由黑白構成是因為色彩好像區分成兩個世界。「我們肉眼看東西是一個世界,那好像是在看第二個世界,跟現實會有不同的距離感。」今年七月二十四日,他在IG發布了一個取名「返工」的圖輯,裏頭有一張由鐵馬與關上的太陽傘構成的黑白相。那是一張關乎工傷、死亡與悼念的圖片。

二○二五年六月二十四日,天文台發出「酷熱天氣警告」,機場三跑有工人下班後等船期間,突然暈倒後猝死。Mason說,現時工友在三跑禁區依賴搭船出入,下班時分,工人需要頂着西斜的烈陽,在無瓦遮頭的空地等船。而那幾把太陽傘是出事後才出現的。然而,由於地盤鄰近飛機升降的跑道,他說地盤文化裏工友不會亂動不屬於自己工作的東西,一旦工友打開傘,而傘被吹到跑道,責任會落在工友身上。他說:「死了人後幾天是有開傘的,但現在都沒有開了。」

Mason時常覺得,在三跑工地裏,人是一件很渺小的東西,而且也是很容易被取代。「你會覺得那是法外之地,我感受到人的價值其實沒有我們外面說到那麼高。」他記得準備去年十月的三跑地盤相展前,三跑地盤有工友的腳被挖泥機壓斷。一個人的腳沒了,工程如常,而當時他在駛向飯堂的車上塞車。他打開工作羣組時,才發現車龍正是由於前方有工友出事了。「對我來說,那件事很震驚,但之後慢慢有些小意外、大意外發生,周不時有閃燈,新聞紙也不會報。」他說,他發現自己也變得麻木了。
過去一年多,Mason花了接近三百筒菲林拍照。被問到這三百多筒的菲林與他的其他照片有何分別?他說:「我好像拍得沒那麼開心,例如我去行山、街拍的照片是會有些開心的東西在那裏。但地盤上面的照片,我覺得不可以說是抑鬱,但那不是開心的感覺⋯⋯有時我覺得是累的一種感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