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聾人心聲 有誰共鳴?】遇精神健康問題求助難 手語傳譯員為聾人搭建橋樑 做診療室裏的「中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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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聾人心聲 有誰共鳴?】遇精神健康問題求助難 手語傳譯員為聾人搭建橋樑 做診療室裏的「中間人」

03.07.2023
梁俊棋、資料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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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高壓都市,精神健康是不得不關注的議題。港府曾於二〇一五年委託本地大學進行全港精神健康普查,每七名港人便有一人出現不同程度的精神健康問題,包括焦慮、抑鬱等等。英國一份研究更顯示,聾人出現精神障礙的比率比健聽人高出兩至三倍。

雖然醫管局在二〇〇八年起為聾人提供手語傳譯服務,但由於人手短缺,聾人申請傳譯服務不時被拒,更造成不少悲劇。二〇一七年,有聾人與家人發生爭執,在無手語傳譯員的情況下,被送入青山醫院留院七日,期間被僱主以無理曠工為由辭退;二〇二〇年,一名患抑鬱症及有自殺傾向的聾人到葵涌醫院精神科求診,住院十五天,院方於最後一天才安排手語翻譯;被安排出院後,該病人出院翌日跳樓身亡。據政府於同年公布的數字,全港只有十六名手語傳譯員為病人提供傳譯服務,有聾人更指申請五次皆被拒。

手語傳譯員肩負重任,成為醫患之間的一道橋。Heidi是健聽人士。她在手語培訓機構「語橋社資」擔任手語傳譯員,過去兩年曾擔任五位聾人和弱聽人士與臨床心理學家之間的即時傳譯;除了把手語內容清晰準確地告訴心理學家,亦要巧妙留意事主在言語間流露的情緒起伏並將之表達,更要在逐字忠實傳譯與過度詮釋之間拿捏平衡。在診療室內當好「中間人」的角色殊不容易,但這任務卻為以往對接受精神健康服務感焦慮的聾人社羣帶來希望。

「語橋社資」手語傳譯員Heidi以手語表達計劃名稱「輕觸我心」,上圖為心靈的意思,代表「我心」,下圖為關懷的意思,代表「輕觸」。

去年,世衛指出新冠疫情下,全球焦慮症及抑鬱症患病率上升百分之二十五。然而,翻查一六年至今的數字,醫管局轄下公營醫療機構只有少於四百名精神科醫生,是世衛建議數量的一半,醫患比例為1:761。聾人除了面對精神健康醫療服務資源不足的問題;他們跟不諳手語的醫療人員之間的溝通障礙,彷彿是一道把他們拒諸門外的隱形牆。

擔心私隱外洩、溝通失效

聾人抗拒接受精神健康支援「語橋社資」於二○二○年八月訪問了一百八十八位聾人及弱聽人士,有近百分之五十七受訪者表示不願意主動接受公共精神健康服務。他們主要憂慮自己的私事會在細小的聾人圈子裏被傳開;也因溝通障礙,害怕無法跟心理學家有效溝通。即使有手語傳譯,他們亦擔心傳譯員未有精神健康傳譯的專業資格,有機會誤傳訊息;同時也關注健聽的心理學家對聾人羣體的認識是否足夠等等。調查同時發現,聾人認為直接以手語進行輔導或透過手語傳譯是較理想的服務模式。

二○二一年,「語橋社資」與推動精神疾病去污名化的社企「說書人」合作啟動「輕觸我心」計劃,推動聾人精神健康服務,當中包括免費為四十三名聾人和弱聽人士及八名健聽家屬提供臨床心理治療服務,並提供即時手語傳譯服務。Heidi是其中一位受訓的傳譯員。參與計劃前,Heidi對精神疾病了解不深,亦鮮有陪同聾人就診經歷,「最多都係試過同聾人朋友帶隻貓睇醫生;但醫療層面的傳譯工作真係唔可以輕視,因為關生命事。」

本港醫療資源本就緊張。為聾人提供的醫療傳譯服務更為稀少。
本港醫療資源本就緊張。為聾人提供的醫療傳譯服務更為稀少。

不止傳譯內容 亦要學習表達情緒、精神科知識

學習手語七年的Heidi,過往從未有過跟聾人接觸的經歷,在大學就讀語言學期間卻被「香港手語」這科選修課程吸引,「原來佢同法文、西班牙文一樣,都係一種語言。」她接觸的第一個聾人,是大學Ocamp(迎新營)的「組爸」;修畢手語課程後,自己能利用手語跟對方無障礙地溝通,更令她覺得手語神奇。畢業後,她繼續修讀手語傳譯專業文憑課程,過去三年全職投身聾人傳譯工作,主要為教育機構提供服務。

跟普通傳譯服務相比,精神健康傳譯需要傳譯者具備更多醫療知識和傳譯技巧。在六十小時的訓練裏,Heidi除了學習精神與心理健康的相關知識(例如何為精神分裂),亦要了解心理治療過程中不同的治療方法(例如認知行為治療),以及心理學家發問背後希望達到的目的,「我哋都要好aware of呢樣嘢,等傳譯嘅過程,唔會令到心理學家嘅目的 lost咗。」

在無聲世界裏,聾人透過手語傳遞自身情緒。Heidi指出,雖然手語的句子結構或用詞未必能彰顯話者的情感反應,但我們可細心留意對方的表情和動作,看看會否與平日有不同程度的差別:「例如可能係佢個表情誇張啲嘅,或者佢個手語需要嘅(動作)空間係大啲嘅,就代表可能佢係已經處於一個激動啲嘅狀態。」

作為傳譯員,她會盡量讓心理學家知道,服務使用者說到哪一句話、提到哪一個人的時候,對方的語調是怎樣,盡量形容他的情緒。「當然唔會100% copy,好似所謂演繹返出嚟,但我都會同心理學家講返,算係一種補充資料。接受培訓前,我未必有awareness去補充返呢個資料俾心理學家嘅,會覺得可能人人都睇得出啦,或者唔清楚心理學家要乜嘢資訊。」

活在無聲的世界,會怎樣影響一個人的情緒與感知? Heidi認為,大部分服務使用者的失落,源自無法與他人溝通。
活在無聲的世界,會怎樣影響一個人的情緒與感知? Heidi認為,大部分服務使用者的失落,源自無法與他人溝通。

聾人與心理學家之間的中間點

手語傳譯員本身經常與聾人接觸。透過不斷交流,即使Heidi是位健聽人士,也漸漸對他們的文化和成長背景愈來愈熟悉;這也為她的精神健康傳譯工作帶來幫助。「了解多啲佢哋嘅東西,變相可能喺傳譯嘅過程之中,我哋會更清楚佢哋發生嘅事,更容易理解到佢講嘅狀況。」她舉例,服務使用者可能會在輔導期間提起自己在聾校的經歷,例如在上課時使用「FM機」(無線調頻系統,讓學生接收老師的訊息),她知道「FM機」的意思,便能將意思準確翻譯。

接受精神健康服務的聾人背景都不一樣,單是他們操的手語也五花八門,除了常見的香港手語,有時也會遇到美國手語,並不是每位傳譯員都擅長。每當計劃接到求助個案,「語橋社資」都會先安排一節會談,讓傳譯者與服務對象見面,讓前者了解受助者的背景資料和慣用的手語,也向對方解釋會見心理學家的過程及注意事項。「想睇吓到底大家夾唔夾,會唔會真係完全唔知對方講乜。」Heidi補充道。

要走進聾人的內心世界,必須與他們建立互信;這是傳譯過程中的重要一步。「如果佢唔信我,可能佢講嘅內容會隱瞞或有保留,會影響心理輔導的成效。」Heidi認為,要讓對方信任自己,方法有二—其一是安守本份:「就係一直做我要做嘅嘢,而唔會做其他我唔應該做嘅嘢。」;其二就是避免犯上大忌— 透露服務使用者的私隱:「好多時係講一個身份上嘅衝突。當我有機會喺第二啲場合遇見client,我唔會同佢提起我哋喺呢個場合(診療室)中發生嘅嘢,亦都唔會用任何方式透露我喺嗰度見過佢。」

要注意的地方還有更多。Heidi提到,有時候手語不能百分之百直接翻譯成廣東話,一般傳譯員都會習慣延伸句子讓對方明白意思,「但係喺一個治療室入面,我哋係唔可以過度elaborate。」她舉例,若服務使用者不明白心理學家的說話,她只能向心理學家要求重複問題,「譬如說,你咁樣講client唔明白,可否換個方式問?或者有冇另一個例子俾個client之類。好多時我哋唔可以去過度elaborate,要將話語權交返俾心理學家。」

反之,當心理學家不明白服務使用者想表達的意思,即使她其實明白箇中意思;但為保持中立角色,她不能代為解答。她再以「FM機」為例,即使她知道FM機是甚麼意思,也不應加以延伸解釋,讓心理學家直接向服務使用者提問。「我自己會定位自己係一個中間點,唔會再添加任何嘅嘢。」

調查顯示,有近百分之五十七受訪者表示不願意主動接受公共精神健康服務。
調查顯示,有近百分之五十七受訪者表示不願意主動接受公共精神健康服務。

要調校說話節奏 亦要抽離自身情緒

如何準繩地反映傳譯的內容,是經驗之談。「每次完咗,我自己都會自我檢討一下。做得好嘅,下次要繼續做呢樣嘢;做得唔好嘅,我可以點樣去做好啲。」她的導師曾稱讚她在傳譯過程裏,當服務使用者說到「佢」、「佢哋」等代名詞,懂得根據說話內容講出所提及的人名,讓心理學家清晰明白聾人所表達的內容。「同埋有樣嘢好重要嘅係,當我聽唔明,想同client clarify嘅時候,我都會同返個心理學家講:我依家想問清楚佢啲乜乜乜先。要適時地話返俾佢聽我依家要做嘅係乜嘢。」

她坦白說,自己須繼續進步的地方是節奏和情緒方面的傳達,「有時未必match得咁準。當佢嬲嘅時候我會用返啲比較嚴肅、唔開心(的語調),盡量用一個最貼切嘅廣東話口語去演繹,例如『㗎啦』、『㗎嘛』等等,雖然手語唔會有呢啲助語詞,但若我覺得加咗呢個係match到佢嘅情緒我就會加。」

當使用者完成服務後,最後一步,就是跟心理學家的事後情況說明(debriefing),互相分享在過程中的觀察,「起碼確保我哋喺同一個channel先。」另一個重點,是傳譯員會於此時建議心理學家可用其他問法提問,因某些語句較難翻譯,「我同心理學家都會各自搵方法去解決,去調整問法。」

然而,有時服務使用者在輔導過程中提到較沉重的內容,傳譯員有機會受到替代性創傷(vicarious traumatization),即接收創傷的資訊下出現的壓力反應。「我自己就未試過,但有次client講到某啲嘢時,我係感覺到自己會起雞皮。可能我係戥佢傷心,但我其實都應該避免去俾client或者心理學家知道自己嘅情緒反應,起碼要盡量將佢降低。」在傳譯過程中將自己抽離,控制自己的情緒,亦是一種學問。

「語橋社資」推出全港首份《聾人及弱聽人士精神健康服務:專業人士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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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引》希望能幫助服務提供者了解聾人的需要和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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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溝通障礙 成聾人內心心結

精神健康傳譯員會陪同已編配的服務使用者接受整個療程,一般會接受八至十次的臨床心理治療,過程大約需時數個月。在服務數位聾人後,Heidi表示他們面對的問題都有各自的獨立性,不能一概而論,但她察覺很多時問題的主因都是源自溝通問題。「雖然就咁睇數字,可能你話識手語嘅聾人係得幾千人,但係呢幾千人喺日常生活中,例如睇醫生、上堂或者參與其他唔同活動,溝通都成為咗一個障礙,相信佢哋都會希望(在不同層面)會有手語傳譯服務的提供。」

「語橋社資」表示,四十九位服務使用者在接受心理治療後的焦慮症狀和抑鬱症狀同樣有顯著改善,兩者均由中等降至輕微程度。有不願具名的使用者反映,手語傳譯比起書寫更能充分解釋自己的感受,免除誤會:「令我在接受服務的過程中能專心學習讓自己放鬆的方法。」亦有使用者在接受輔導時感到自己受到尊重,過程舒適和沒有負擔;亦因傳譯員受過培訓,能有技巧地表達自己的感受,跟自己解釋複雜的概念,「我覺得佢哋會比較知道點表達我嘅感受,亦比較知道要尊重我嘅私隱,所以我都會覺得安心啲。」

除了培訓傳譯員及提供精神健康支援服務,參與「輕觸我心」計劃的臨床心理學家、手語傳譯員及社會服務專業人士亦整合了過往兩年的研究成果和經驗,推出全港首份《聾人及弱聽人士精神健康服務:專業人士指引》供公眾及專業人士參考。《指引》講解本港不同聾人及弱聽人士的溝通需要、與健聽人士在文化上的差異,及他們在成長期間與在社會遇到的常見困難,亦着墨於如何與手語傳譯員及服務使用者合作、注意事項和技巧。計劃協作機構「說書人」臨床心理學家曾善榆認為,《指引》能成為服務提供者寶貴的資源和導引,協助他們了解聾人的需要和經歷。

「語橋社資」創辦人及董事姚勤敏表示,很多心理學家或精神健康界別人士未曾接觸過聾人服務使用者,但這並不代表聾人沒有這方面的需要:「很多時是因為服務機構不知如何提供適切服務,而令很多聾人的求助個案只停留於服務申請階段。」他希望透過推出《指引》,為精神健康服務界別提供實用的工具及技巧,讓他們提供更適切的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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