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中不足求安穩
大災難以前有過,將來也會再發生。沒錯我很樂觀:經此一疫,還有將來。可不是。昨天連綿大雨,這六十年的老房子出盡法寶調理裝修,始終有一處異常神秘地堅持漏水,努力向我證明: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那單調重複的啲啲答答聽得人心煩意亂,生無可戀,然而今天早上慈悲的陽光卻又再度破空,灑滿大地,彷彿還有無窮無盡的明天陸續而來。不管天翻地覆,我還得專心經營那小小的安穩世界。下面是《希臘人左巴》(1946年)裏面的一段:
一天從柏林來了個電報:「剛發現一塊神妙的綠寶石。馬上來看。左巴。」
其時德國正值大饑荒。馬克跌得焦頭爛額,把手提箱塞得滿滿的一百萬馬克,只能夠買到一張郵票。到處都是飢餓、寒冷、敝衣、破鞋。紅潤的德國臉頰轉為蒼白。風輕輕一吹,街頭乞丐紛紛如樹葉倒地。母親給飢餓的孩子咬嚼橡皮,暫止啼哭。夜晚警察防守橋頭,隨時預備阻止攜帶子女一同跳河自盡的母親。在這苦難的日子我收到了左巴的電報。我先是憤怒。上百萬的人沉淪苦海,三餐不繼,衣不蔽體。左巴竟然叫我穿山越海去欣賞一塊美麗綠寶石!叫美去死吧!美沒有心肝,對人類的苦難置之不顧。但是很快我便驚覺自己的憤怒消失;我的心如同展翅的鳥兒一般躍躍欲試,要響應左巴這非人性的呼喚。然而我終究還是沒有去。
頓悟解脫有酒神
《希臘人左巴》裏面的「我」是個飽讀詩書文質彬彬的書生,凡事再三思量,謹慎處理,而左巴卻喜歡飲酒作樂,盡性而為。左巴代表的其實是希臘神話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相信通過美酒能夠帶來頓悟和啟示,從而逃避痛苦,得到歡樂。書中稱左巴為偉大的靈魂;凡夫俗子苦苦思索求之不得的超越境界,這狂野的左巴卻一蹴即至。人們驚嘆:「左巴真了不起!」或者乾脆更進一步:「左巴瘋了!」即使這瘋狂,也是一種超凡入聖的瘋狂,類近《創世紀》裏面的挪亞醉酒裸露。有一種演繹是:亞當吃禁果之後發現自己赤身裸體,那是原罪帶來的羞恥。挪亞的醉酒卻是神聖的醉酒,重回天地初開的混沌無邪。即使基督,也帶有一點酒神的影子:「約翰來了,不吃不喝,人們便說他魔鬼附身。人子來了,既吃也喝,人們又說他貪食好酒。」基督行的第一個奇蹟就是在迦納的婚禮上將水變酒,正如他在最後的晚餐將酒轉為血。
天地初開新氣象
咱們可得把話說清楚。那起罔顧瘟疫,傳播病毒的佛羅里達弄潮兒似乎也是企圖以歡樂忘憂,豈不是酒神的忠實信徒?他們只是自私愚蠢,見棺流淚的一族。咱們追求愉悅,卻不能害人害己。意大利至今仍然有年輕人在沙灘放狗打乒乓球,市長盛怒之下將之驅逐:「快快回家去玩電子遊戲!」其實也可以看書。小兒傳來圖片:他的大兒子在家看《麥田捕手》,小兒子在用水彩繪畫風信子和地球;那地球上面呈現了翠瑩瑩的大洲和藍晶晶的海洋,一片天地初開的氣象。看他那麼聚精會神沉醉在創作的喜悅之中,完全忘記了外界漫山遍野的災難。
青樓名妓情義深
就這樣,我亦在家看書看圖,就是彼埃路易士(Pierre Louÿs,1879–1925)的《愛神》(Aphrodite,1896年初版)吧。我手上的這一套上下兩冊,由George Barbier在一九二〇年代開始構思配圖,直到一九三二年畫家去世依然沒有完成。二十年後再由版畫刻印家Pierre Bouchet找到Georges Lepape添補插圖,終於在一九五四年刻印成書,用鏤花模版(pochoir)精工手印,限量一百五十本,採用活頁套裝形式。我收藏的一本編號117,還是二〇〇八年在紐約古籍展上買到的。把書拋售的法國書商坦言本來捨不得,無奈需要一筆錢裝修家裏。
《愛神》不過是借用古希臘文明的華彩去包裝一個青樓妓女的故事,描述色慾的追求之餘不忘情與義,倒有點像是古希臘版本的《海上花》。例如說,年輕人本來已經有個情婦,卻又看上了名妓。名妓要年輕人將情婦的珍貴項鏈作為禮物,情婦慷慨交出。名妓深受感動,來個合浦珠還,並且和情婦結為金蘭。這分明又是一個齊人白日夢。《愛神》歌頌的無非是血肉的吸引,青春的氣息,而無視老年的悲哀和黑暗,也刻意迴避人生的猥瑣和不愉快。在平常的日子裏這樣的故事會顯得唯美頹廢,像如下的一段:「名妓躺在牀上,一手托腮,一手用金釵在綠色的麻布枕頭上面插出對稱的小孔。她身上只有長如瀑布的金髮,耀眼濃密,柔軟如同獸毛,豐盛如同羽翼。」在平常我非常不耐煩這樣的文字,但是在惶恐焦慮的日子裏看一兩段卻能夠舒緩神經,起到一點平衡作用,提供一些明麗的色彩和軟性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