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差淩亂藏小書
樓下改了做私人圖書館之後,裝修師傅望着書架上的紫鳳與玄鶴,笑問:「我看把這些書統統整理妥當恐怕要一年時間吧?」我意意思思的懶得答碴。結果是粗略地起了個頭,有了個分門別類的輪廓,但是到了漫漫長夜的嚴冬,不禁想到生之徒勞,死的虛幻,便心倦意懶丟開了手,然後一拖將及兩年;四季替換,春日驟至,前院的一棵無花果樹,本來早就樹葉淍零,枝幹轉灰,我以為已經死了,卻原來在樹底下又悄悄地抽芽伸枝長葉,叫我驚訝不已;人一下子得了勁,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陽光明媚的原故,忽然如有神助,逸興遄飛地把亂書清理出眉目,看着也覺精神順暢。好些早已失蹤的書竟然重逢;托爾斯泰終於和他不喜歡的莎士比亞分開,馬丁路德和湯馬斯亞奎諾為鄰共處當無大礙,將佐治麥當奴的古典奇幻故事和安徒生、格林姆同歸一屬也不算太過委屈,西西就安放在張愛玲的上面,十集《太平廣記》各自流離至書架上的天涯海角,如今竟也相認團圓,於是乎天地萬物,各得其所。以後用書找書肯定快速方便得多了。而且意外地在重重疊疊的亂書堆下撿出了薄薄的一本《樹與葉》(Tree and Leaf),彷彿精靈現身。還是1978年買的。早就忘記了,卻原來陶更(J R R Tolkien)在寫雄構偉篇的《魔戒》之餘,也寫過那麼輕盈流麗的短篇,叫《尼高畫樹葉》(Leaf by Niggle,1945年初在雜誌發表)。其實陶更寫過一連串的短篇兒童故事,相當可觀;今天就將他的《尼高畫樹葉》拿出來和大家談談。
大限瑣事怎自處
尼高的原本英文名字Niggle可以解作瑣事困擾,陶更故意給故事中的人物這樣一個名字,作為反諷。陶更筆下的尼高是個住在鄉間的單身漢,喜歡繪畫,尤其喜歡畫樹葉,結果一畫不可收拾,漸漸地畫出了一棵大樹,樹上有鳥,樹後有山,需要牆一般高的畫布方可容納。本來這也沒有什麼,想畫樹那麼就畫好了。但是他有兩重困擾:尼克有遙遠漫長的旅程在等他,此其一也;其二,他心地善良,無法拒絕別人的求助,也不好意思不招待來自遠方的朋友,更有一位名叫巴里斯的跛足近鄰,經常走來煩他,尼高雖然不高興,卻也勉為其難。
這其實是一幅藝術家的肖像,也可以說是陶更夫子自道(當然陶更有妻室家庭,並不像尼高那樣單身)。所謂遙遠的旅程,就是死亡,而藝術家一邊要完成作品,一邊要面對大限,更有日常生活及各種無可避免的生之困擾要去花時間和精神去應付。有熱心研究民間藝術的人士,拋下妻子兒女,走遍大江南北去搜集民間藝術品,埋首鑽研,寫成專書,但是將家庭的重擔由妻子獨力支撐。像畢加索,在街上遇到了十七歲的瑪莉德勒撒,一把抓住了她說:「讓我們一起幹大事。」他以這十七歲的少女為繪畫題材,但是對她始亂終棄。瑪莉德勒撒後來自殺。有許多所謂偉大的藝術成就,背後有多少犧牲?藝術家自己犧牲也就罷了,但是如果還要拖累家人朋友或其他的人,那就值得去懷疑是否應該。在藝術與生命之間,如何作出選擇?
音樂大師王八蛋
尼高又怎樣?樹越畫越複雜(就像陶更自己寫《魔戒》,越寫越開枝散葉,曲折離奇),但是一下子要當陪審員,一下子後園要剪草,一下子要會見到訪的朋友。一天近鄰巴里斯又來找他了,說妻子病了,房子漏水,要尼高替他出去找醫生,甚至要將他的畫布拿去擋雨。尼高挨義氣冒着大雨出去幫巴里斯,結果把自己也弄得發燒躺在牀上。
沒有多久有穿黑色衣服的人來催他上路,他行色怱怱坐了火車,來到一處監獄醫院一般的所在。他在那裏逗留了頗長的一段時間,要做各種木工,園藝的粗活,依時飲食休息。那彷彿是修道院一般的生活。尼高竟然也能從中得到滿足。我們可以將這一段醫院生活解作尼高死後進入煉獄。不要忘記陶更是天主教徒。即使是《魔戒》裏的善惡鬥爭,也絕對能夠視為天主教教義的諷喻。後來有聲音審判尼高,說他雖然喜歡畫樹,總算不忘幫助別人。(忽然想起了西西許多年前說過:「我不佩服天才;我佩服好人。」天才又如何?華格納只不過證明了偉大的音樂家照樣可以是個王八蛋。)
生命藝術顯奇樹
於是火車又將尼高送至一個山明水秀的所在,並且在那裏看到了他自己畫的奇樹竟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更奇的是他那跛足的鄰居巴里斯也在那裏。他們倆並且攜手合作,經營樂園,建屋修園,將那棵奇樹照料得越發神釆飛揚。更為妙不可言的是,尼高和巴里斯的立場竟然對調:尼高變得喜歡做園藝木工,巴里斯郤喜歡看樹看花。生命和藝術在樂園裏找到了和諧,可以共存。
陶更愛樹,總是說一看見了樹,感覺上就是回家了。